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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小早川隆景的觐见,地点同样在鹿苑寺的方丈堂,却又是另外一种情形。
如果说德川家作为信长的重臣,却被划为外样大名,无法参与中枢事务,因此德川家康有理由感到怨忿的话,那么小早川家作为织田家的敌人,倒反而成为谱代藩,本人还担任了幕府中老之职,就可谓是备受荣宠了。能够获得这样待遇的,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出自岛津家、担任统领七家之一的岛津家久。然而,岛津家久的统领家资格,是通过一次次辉煌的战功获得的,特别是冲田畷之战,他以少数军势击溃龙造寺隆信的三万大军,是为本家平定北九州的关键之战,仅以此功劳,即可以傲视家中的绝大多数重臣。而小早川隆景呢,如果说对幕府有什么贡献,那么就是始终坚持向本家靠拢这一条,坊间甚至有更刻薄的说法,说他是故意领着配下水军和整个毛利家不断打败战,从而将毛利家削弱到了任本家宰割的地步……当然,这毕竟只是市井看法而已,真实的情形,幕府和毛利家系统的重臣们心里都有一本帐。这一点,从幕府其余大老、中老对他的看重就可以体现出来,而毛利家虽然与小早川家各自独立立藩,家中的外交事务也依然由他一并主导着。
他这次来,除了礼仪上的觐见之外,还担负着毛利家的外交使命。
例行的应答结束,小早川隆景立刻向我禀报说:“关于天满姬嫁与左府殿下为侧室的事情,宗家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殿下允许的话,宗家这就提前为天满姬举行收养仪式和着袴仪式,然后送她来京都侍奉殿下。”
“这么快?”我微微有些诧异,“不是约定明年的吗?”
“的确是这样约定过。然而家中的情形却有了些变化,”小早川隆景低头解释,“因为吉川家领地全部被没收,家主和嫡子都切腹殉难,宗家的不少家臣都对幕府产生了一些抵触情绪,甚至还有武士以切腹的方式请求毛利典厩殿下为吉川父子报仇……”
“是么?”我严肃的托起下巴,“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啊!难道还要见一仗才成?”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小早川隆景连忙澄清,“在下和典厩殿下商量,为今之计,只有让天满姬提前嫁入幕府,如此方能与幕府更加接近,才能扭转宗家之内的舆论趋势,将这阵不利于两方友好的风潮抑制下来……在下知道,这样改变约定的做法,不应该由本家做主,然而事出有因,还请殿下务必原谅宗家的冒犯!”
“既然这样,那么我就同意了吧!”我点了点头,“等到毛利典厩可以将公主送过来,我将立刻为我儿参议中将举行纳侧贺仪……”
“请等等!”小早川隆景顾不上礼貌,惊讶的打断了我的话,“不是左府殿下接纳天满姬?”
“你觉得这样相配么?”我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我已经年过四旬,头上都生出了白发,天满姬却才十一岁,年龄差距也太大了些……而且,吉良宗家的家主,乃是我儿参议中将啊!”
“年龄方面却是无妨,”小早川隆景一笑,“左府殿下英明睿智,连天满姬本人都非常仰慕。若能结缘,唯有尽心服侍而已,岂会有碍?”
仰慕?我差点哑然失笑。十一岁的小女孩,会知道什么是仰慕么?小早川隆景这么说,只是为了将那个天满姬推销给我本人,那么等有了子嗣之后,至少也将是连枝家的地位;而如果由信景接纳的话,地位肯定不可能有那么高。
幕府初代将军的子嗣,地位是后任将军子嗣所无法比拟的。以室町幕府为例,足利尊氏的嫡次子足利基氏能够担任镰仓公方,庶子足利直冬能够担任长门探题、九州探题,可是后任将军除嫡子以外的其余诸子就只能出家为僧,除非将军没有继承人,才会指定其中最具名份者还俗继位;接下来的整个德川幕府时代,除将军家之外地位最高、封地最大的亲藩大名,也始终是家康分封的御三家,尽管八代将军吉宗、九代将军家重另立诸子为御三卿,以图和御三家中的尾张藩对抗(吉宗出自纪伊藩,尾张藩曾经与他争夺过继承权,另外的水户藩没有直接继承宗家的资格),可是御三卿的家格依然在御三家之下,而且他们没有领地,没有居城,只能依靠将军家提供的屋敷和十万石年金维持。
而我之所以把这个侧室推给信景,也是因为这种体制的缘故。否则的话,一旦天满姬生下子嗣,要么是作为连枝家继承吉川家的家名和旧领,要么就是定为御门家,这两种结果都不是我想要的。
有鉴于此,我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决定,甚至提前向小早川隆景透露了自己计划好的权力架构方案。反正,作为幕府现任中老之一,他也是有资格与闻这桩机要的:“实不相瞒,我在幕府大将军的位置上待不了多久。等到参议中将平定关东,我就会传位于他,让他在关东立下幕府,自己则退居大御所之位,以太政大臣的身份留在京都处理朝政……如果毛利典厩希望靠近幕府,那么还是让公主侍奉参议中将为佳。”
“平定了关东,左府殿下就要退位么……也就是一两年之内的事情啊!”小早川隆景异常惊诧的望向主位,口中喃喃自语着,显然是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左府殿下才刚过四旬,可谓是正当壮年,身体又一向十分健康,洱海还深得天下和朝廷之望……居然这么早就要退位了么!”
“不错,”我点了点头,“到时候参议中将挟着平定关东的威名,将会很顺利的接过将军之位,并且获得众大名和旗本的认可。完成这一步,我对天下、吉良家、以及家中诸子诸臣的责任也就尽到了,可以安心的退下来……至于通过婚姻维系幕府与毛利家的友好关系,这样攸关长远的事情,还是交给下任幕府将军吧!”
“……左府殿下都这么说了,在下还能如何坚持呢?”小早川隆景思考了片刻,无奈的欠身表态,“那么此事就依左府殿下的决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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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的时候,吉良亲贞护送着小夏来到了京都。如我所猜测的那样,宝心院不愿再离开土佐国,她让亲贞转告我和秀景,说她已经年近花甲,时日无多,而且在土佐已经住得非常习惯,也不耐京都的诸般纷扰,因此她决定留在国中为亡孙景重祈福。
我能够理解宝心院的这番心情。人年纪大了,总是有些恋着故旧的,正如德川家康晚年退隐的时候,没有留在江户,而是选择了住在骏府城,只因为那是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待过的地方,哪怕经历并不是那么愉快。
“既然这样,那么我就将吉良城馆送给宝心院大人吧!平日的时候,还劳烦你、阿蔚和新十郎多多照顾大人。”我略一思索,吩咐吉良亲贞道。
“这是臣下的份内之事,理当为宝心院大人效劳,为义兄大人分忧。”吉良亲贞回答。
我点了点头,感到十分的安心。阿蔚自不必说,亲贞父子俩素来也是重情义的人,当初我还没有收复土佐,宝心院也得到了不错的照顾,只是深恨长宗我部家,因此常常有些郁郁之意。如今她早已消除了心结,肯定能愉快的接受亲贞等人的照顾。
小夏的情形却不太好,据她的御年寄阿若说,近来她常常发愣,休息也很不好,夜里甚至还会突然发起梦魇来。有时候,她会苦恼的向侍女们倾诉,说她仿佛是在做梦一般,感到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明明记得是仲夏时分,然而整个吉良城馆都是一片秋意,放眼望去,本该一片碧绿的田野上却满是金黄,农人们已经开始进行秋收,还有兼秀园的荷花,都还没有怎么开过呢,结果就成了一簇簇干枯的莲蓬……景重的事情,众人还不敢和她说,但是她自己也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只是由于其他的一切更加不对劲,这才分担了她的注意力,没有穷根究底的探求什么。
就连这次亲贞接她来京都,侍女们也费了很多口舌和她解释。因为在她的记忆中,京都还是被秀吉占据着,而我则还是住在吉良城馆的,所以根本就不想离开。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阿若紧紧皱着眉头,显然这两三个月来支持得非常艰难,“终究还是要让夫人清醒过来才行啊!”
“你说得很对,”我赞许的点了点头,“让夫人换个环境,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这样一来,和吉良城馆的反差更大,夫人会感到更加的异常,或许就能够因为持续的刺激而忽然恢复过来……总之,这一阵是辛苦你们了,也请你继续照顾夫人。事情安稳后,我会给予你们丰厚的赏赐。”
“是。”阿若恭敬的应道。
晚间的时候,我自然是宿在小夏的房中。小夏原本是有些迷迷茫茫的模样,然而见到我,她立刻就安下了心来,很温顺的睡在了我的怀中,手中却依然紧紧抓着我的睡衣。
“放心好了,我又不会跑掉。”我了解她的感受,微微苦笑着说。
“这可说不准,”小夏又往我怀中拱了拱,“妾身最近常常感觉很不真实,明明昨天才是五月底,可是今天大家都告诉我说是八月初旬,而且周围的一切也变了好多,难道是妾身一觉睡了好几个月不成?有时候做梦,甚至还隐约觉得是在山中的小木屋,从来都没有跟随殿下离开土佐似的,而如今殿下突然说已经打败了秀吉,即将就认幕府大将军,这就更加令妾身奇怪了……不过,殿下的人如今在这里,这总是没错的,妾身也算能够安下心来。反正啊,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不管是在土佐还是京都,只要殿下在身边,妾身就心满意足了。”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紧了紧自己怀中的小夏,心里非常的感动。在她而言,最关注和惦记着的始终是我,钟爱的景七郎也只能摆在第二位,而周景则不需要她再操心。可是,如今景七郎景重早已过世,我已经在事实上成为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和依托。
接下来的几天,我暂时放下政事,专心陪着小夏游览京都。京都的秋季,乃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枫叶由绿转黄,由黄转橙,由橙转红,彼此夹杂着,显现出五彩斑斓的多端景致,远远望去,这里一抹嫣红,那里一点金黄,中间又夹杂点点青绿,处处都犹如精美的油画一般。如今虽然时值仲秋,还没有到秋叶风致最美之时,好在天气极佳,秋高气爽,初见端倪的美景与古朴典雅的佛寺相映,也不逊于红叶最为灿烂的深秋时节。
以我如今的地位,整个京都都不会对我有什么保留,正亲町天皇听说我有此闲情,甚至向我开放了京都御苑,邀请我同於加、小夏前去欣赏,只不过我考虑到见天皇时,免不了会有一些礼仪上的束缚,无法尽心适宜,因此才婉拒了天皇的邀约。
小夏也非常的高兴,其中的主要理由,却是因为我能够如今尽心尽力的陪她,至于风景如何,她倒不是那么在乎,而且也不是那么善于鉴赏。看她对我指点的风景兴致不大,只顾着幸福的依靠在我身边,我忽然忍不住就想,如果是出身京都、颇擅风雅的菜菜还在,由我这样陪着游览京都,她该是如何的欣喜和惬意呢!
当然,现在想这个有点不合时宜。斯人已去,往者亦不可追,最为重要的是珍惜眼前的人。
我很快就收起了心思,全心全意的陪伴小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