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盈与小颂离开了这座恶魔打造的冰牢。
飞行的法器尽数失效,他们在恶劣的极境里穿行了很久,一天之后,他们才歪打正着地返回到了原路上,又是几天的赶路,他们终于赶上了其他修道者。
接着,他们骇然发现,荀楼死了,死相极为凄惨。
光滑的黑色尖刺洞穿了他的身体,将他斜扎在雪地里,体内的血液被冻结,数不清的冰锥从身体里刺出,将其撕裂,他的四肢也被残暴地扭曲过,以残忍怪异的姿势拧在一起,血绸缎般打成了结。
这与其说是杀人,更像是血腥的祭祀仪式。
另外两位幸存的仙人跪在这具尸体旁,瑟瑟发抖,精神崩溃。
宫盈去问是谁杀死了荀楼,他们给不出答桉,只说是一个看不见的恶鬼,荀楼与那无形的恶鬼交战,落败,被钉死在了这里。
此地不宜久留,宫盈取出了荀楼的储物戒指,带着另外两名仙人飞速离开。
他们逃离了那片雪原,却没有逃离死亡的宿命。
接下来的两天里,这两个仙人也接连暴死。
宫盈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死亡。
其中一个是将自己掐死的,他掐自己时,手上有着无穷的力量,硬生生将眼珠子都挤出了眼眶,宫盈为了救他,砍断了他的手,无济于事,那双手哪怕脱离了身躯,依旧不断地用着劲,她眼睁睁看他把自己的脖子掐断。
另一个是喝水致死的。
水呛入了他的气管,飞快凝结成冰,然后不断膨胀,刺破了他的脏器与气丸,那位仙人只抽搐了几下,当即毙命。
宫盈几乎放弃了思考,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诡异的冰雪地狱。
幸好,赶在死亡到来之前,他们及时找到了出口。
那是一条埋在黑色山壁里的甬道,甬道笔直地贯穿了整座山体,漆黑一片,火点不亮,他们哪怕修为极高,也只能一前一后地匍匐前进。
有惊无险,一个时辰后,他们穿越了这片可怖的峡谷,来到了新的地方。
她原本以为,他们又要经历许多恐怖的怪事,但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黑暗与严寒是对他们的最后考验。
这场考验长达三个月。
说来讽刺,如果其他修道者没有死,他们决计没有充足的食物与水来熬过这充斥黑暗与严寒的无昼长夜。
三个月后,他们翻越了最后一座雪山。
翻过最后一座雪山时,太阳终于从远方升起,他们立在黑色的峰尖上,望向光芒弥漫的远方。
彷佛天地开辟。
那一刻,他们看见了此生所见的最恢弘之物。
宫盈从未见过那般宏大而高远的存在,它刺穿了视野的极限,彷佛是以最连绵的山脉为根基筑起的惊世之岳,哪怕是最为巍峨的三大神山与之相比都只是矮小的土丘。
宫盈不知道如何描述它。
它也许是一座山,也许是一棵树,也许是神明居住的真正国度……若用最为粗俗的比喻,那它就是整个世界对着宇宙竖立的器官。
在它巨大的阴影之下,绵延万里的椭圆形建筑群微不足道。
这片建筑群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真国。
……
读到这里时,林守溪的语气渐渐放的沉缓。
宫语依旧闭着眼眸。
她无法想象笔记中所描述的画面,那是真正的神迹,唯有亲眼瞻仰才能感受到那窒息般的震撼。
她枕在林守溪的膝上,听见了他逐渐加速的心跳。
这场凶险异常的极地之行,他们彷佛也跟着走过了一遭,仅是文字透露的险恶,就足够惊心动魄。
宫语保持着平静。
她耳朵听着,精神却悬置了起来,始终盯着洞窟的雪原,盯着那半截女尸。慕师靖的表现果然不出她的期望,她让这逆徒好好看管尸体,这逆徒却在尸体旁边堆雪人玩,到头来还得她分心盯着。
对于昨夜三花猫反常的反应,宫语留了心眼,她故作满不在乎,却是想让尸体放松警惕,露出破绽,但尸体只是尸体,她在暗中盯了许久,也不见她有任何的变化。
难道真的是那只小猫看错了吗,如果这具尸体真的有问题,却又不显露出任何问题,那是算有问题还是没问题呢……
正想着,只见堆好了雪人的慕师靖开始在两个雪人上面写字,写的不是别人,正是‘小语’与‘林守溪’两个名字。
写好两人的名字之后,慕师靖对着拳头呵了口热气,左右拳齐齐递出。
砰。
雪花飞溅。
林守溪正要继续读下去,枕在他腿上的仙子却是微颤,他低下头去,见宫语的仙颜上有一抹细微的怒容。
“师祖怎么了?”林守溪问。
“没事,你继续往下读。”宫语清冷开口,心中又给这逆徒记了笔账。
林守溪点了点头。
这场北方的极地之行终于来到了它的目的地,真国。
宫盈翻过白雪覆盖的黑色山脉,去往那亦峰亦树的巨物,这巨物看似近在眼前,可真正走到它的脚下,却需要耗费足足半个月的光阴。
那是一片广袤的、被严寒冻的坚硬的土地,宫盈与小颂到的时候,土地开裂,一个又一个‘人’从土层里爬了出来。
宫盈愣住了。
这些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又一个的骷髅,他们的眼睛燃烧着火焰,胸腔里跳动着肿瘤般的心脏,像是人形的龙尸。
这种人尸历史上从未有过记载,林守溪与慕师靖也只在巫家外的雪地里见过一次。
但这样的人尸,在这片黑色的山脉里随处可见。
彷佛大地在分娩,骷髅们破土而出,先是婴儿般爬行,接着慢慢尝试站立,朝着巨峰的方向蹒跚而去。
这些骷髅头被最终会被挡在一面高墙之前。
这堵高墙与神墙差不多高,但被那贯透天地的巨物衬托,显得尤为矮小。
墙外挤满了成千上万的骷髅头。
这些骷颅高矮各异,他们‘发育’也各不相同,有的骷颅还是白色的骸骨,有的骷颅则长出了一条条纤细的肌肉。有的甚至已经长出了皮肤与长发,初具人形,而真正完整的人,则可以通过墙壁下的那道虚门,进入真正的真国。
读到这里的时候,林守溪的声音轻了下来。
“怎么了?”宫语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给了宫语一个眼神。
宫语不动声色地起身,将目光放到了书页上,书页上写着一行字:不要念出声。
宫语心头一紧。
她发现,后面的书页都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
接着,书页上出现了第二行字:小语,你将书本拿起,对准你的脸。
宫语蹙着眉,照着它做,她将书端在面前,如对着镜子。
又出现一行字:眨三下眼睛,笑一笑。
宫语眨了三下眼,笑得有些僵硬。
再一行字:喊一声娘亲。
“娘——亲——”宫语拖长了语调。
笔记沉默了片刻,接着,后面空白的书页上,出现了崭新的文字。
“你娘亲真是道法玄妙。”林守溪夸赞。
“以后叫她岳母。”宫语澹澹道。
林守溪乖乖闭嘴。
接下来的记载不像之前那般完整,相反,它极为零碎,由一句句断断续续的话组成,林守溪与宫语每看过一句话,对应的文字就会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句子并不多。
但每一句话,都如雷霆般炸在林守溪与宫语识海里。
那是万年未被诉说的秘密,如今被写在了这份笔记上。
‘真国里也存活着人。我们不是唯一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类。’
这是第一句话。
她的字迹变得很轻,像是贴着耳朵时静悄悄的私语。
‘那通天巨物是我们口口相传的扶桑树,在更古老的年代,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原点。’
传说中冥古有两尊无上的神祇:苍白与原点,原来,原点就是人们口中的世界树,难怪神话传说里,苍白要将世界树摧毁——这是唯一与她势均力敌的存在。
‘这个世界,在亿万年前,曾经历过一场灭顶之灾,这场灾难,源于苍白与原点的冥古神战。’
‘这是被诅咒的土地,我们能抵达这里,并非幸运,原因很荒诞:因为我们结成了道侣。’
涂涂划划的痕迹占据了整张纸,什么也看不清。
这一页翻过去。
规整的字迹再度映入眼帘。
‘今日,我们得到了允许,开始攀登这棵神树,但能攀登到哪里,就看我们的命运。’
‘就到这里了……上面结着水一般沉重的厚雾,什么也看不清,里面像是盘踞着某尊神祇……是原点的遗体吗?’
又是一行被抹去的字。
‘黑色的花朵在云海中盛开,神明在浮空的虚幻山峦中露出古老的脸,他对我们献上了祝福,那是漆黑的果实,由小颂服下,种在我的身体里,那是神明送给我们这两位‘来犯者’最珍贵的礼物,她说着古老的语言,但我听的懂她的心意,她希冀着我用身体带走这份希望,撒播到那片污浊的土壤上去。’
这段文字极尽温柔,彷佛青裙仙子恬静的笑。
笔记已翻到了尾声。
最后的字烙入眼中,铿锵有力:
‘那些龙尸般的人形骷颅就是人,真国的所有人都是从这座坟墓般的土地里爬出来的。’
‘小语,你要记住,真国的人如此,我们也是如此。我们不是原初造物者用泥土捏造的,也不是从猿猴变化来的,我们的先辈与龙尸一样,无一例外都是从地层中苏醒并攀爬出来的,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逐渐生出血肉与大脑,一点点变成完整的人。’
‘然后他们才能交媾,生出新的人。’
‘从来没有什么仙来者和壤生者,他们只是爬出地层的先后次序不同罢了。’
‘从来没有什么仙来者和壤生者。’
宫盈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都是人。’
‘我们都是地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