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像是极北之地吹袭而来的风,人群水一般凝结,透不出一丝声响。
时间像是回到多年之前,小语心底的恐惧与愤怒纠缠着腾起,将白祝一番话带来的震惊洗刷得一干二净,她几乎要随着这声威严的龙吟一并吼叫,挣裂偶衣,拔出剑杀向神墙。
白祝也被吓懵了,她呆立原地,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触怒天颜,吓得瑟瑟发抖。
乌云不知是从何处飘来的,瞬息遮蔽天日,天阴沉得厉害。
“这……这是什么声音?!”
“龙!一定是龙!”有人尖叫。
“龙?怎么会有龙?这里离神墙这么远……”
“墙破了么?神墙又被突破了吗?逃,快逃吧——”
人声瞬间渲沸,恐慌瘟疫般蔓延了开来。
林守溪与少女们面面相觑,短暂的惊慌后,几人飞快冷静了下来,准备先维持秩序,护着民众疏散撤离,正欲行动时,慕师靖却一把抓住了林守溪的手,冷冷道:“等等。”
“什么?”林守溪一怔。
话音才落,一记号角般的声音吹响,阴沉与绝望扯开的黑幕被刺破了。
前方,栩栩如生的龙首越过高高的院墙,额角峥嵘,鳞片皆张,金色的童孔俯瞰大地,它仰首而啸,腾绕着过墙奔来,旁边,一群打扮古怪的人头戴面具,或敲锣,或打鼓,蹦蹦跳跳地聚拢了过来,口中吟唱着怪异的音节。
先前惊恐不定的人群一下愣住了,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林守溪见状,与楚映婵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眸中的惊讶。
——这头龙他们见过,当初在一线天的峡谷之后,他们撞见了这样一头龙从裂谷中仰首。
那时他们吓了一跳,飞快逃离是非之地,当然,之后他们知晓,这一切都是戏,楚妙为了增进他们的感情,请戏女给他们安排的戏。
这……
戏女又接到活了?
龙吟后的惊惧与震惊被这一幕冲散了,眨眼之间,舞龙而来的戏班子已来到了小语的面前,木制缝皮的巨龙垂首,示意小语上去。
小语惊愕之后,侧目望去,人群的最后方,楚妙正对她眨眼。
她想起了楚妙的话,楚妙说,要相信她,她能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给好姐妹策划一场毕生难忘的月试。
小语低估楚妙了,她竟连白祝这样的意外都有所准备,用一场别开生面的舞龙镇住了全场!
而营造这满天阴云的法器不是别物,正是云螺——楚妙让云螺强吞了大量的雨云,于今日一并吐出,营造出遮天蔽日的骇人效果。
十多样乐器一并奏响,高亢嘹亮,小语已跃上了龙首,土黄色的双翼之龙载着她在人群中奔逃、腾跃,一个带着白色面具的戏子捧着一颗波纹漾动的光球,高高抛弃,光球在空中炸开,变成了一段声音:
“今日小语月试,爹娘于山中忙碌,无法抽身前来,亲眼见证小语取胜,愧疚有之,遗憾有之,为酬小语之辛劳,故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希望不要吓到大家了。”
众人听到这里,心定了下来……原来是一场戏,是这丫头的爹娘为她准备的别开生面的礼物。
是啊,这里离神墙这么遥远,龙吟声岂会传到这,而且三百年前碎墙之日后,神墙不仅修缮完毕,还加固了一番,苍碧之王只有一位,谁又能突破如今的高墙?
人们大多是受楚皇后邀约而来的,对内幕并不知情,此刻,他们更加好奇,小语神秘的爹娘到底是神守山哪两位大仙人了。
小语当然知道,这声音也是楚妙的安排之一,哪怕是伪造的,小语听到这温婉的话语时,心中依旧生出了感动。
阴云散去,烁亮的骄阳重新洒落,小语的白衣裳在阳光中耀眼夺目。
没有人记得白祝刚刚说了什么,白祝自己都不记得了,她痴痴地仰头,望着这个明艳的妹妹,忽地生出了一种亲昵的熟悉感,彷佛她们早已相识,并在漫长而悠远的岁月中对视了许久。
小语坐在龙首上,心弦松了下来,她大胆地张开双臂,再度对着天空做出拥抱的姿势,与三百年前一样,她感到了无穷的自在与餍足,泪水滑过面颊,她笑了起来,她想要抱紧楚妙,感谢她精心准备的月试,她也想要抱紧林守溪,在他耳畔热烈地说出自己的姓名,但最终,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克制着情绪,在靠近师父时,对他悄悄地伸出了手。
“师父,跟我来。”小语说。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
众目睽睽之下,这对师徒一同跃到了这头木龙的背上,小语依偎在他的怀里。
少女睁开一线眼眸,对楚妙眨了眨,楚妙莞尔一笑。
接着,这头木龙的操控者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开始疯癫般地起舞、跳跃、翻腾,同时,下方的锣鼓也密集地敲响,本就高亢嘹亮的乐声向上一顶,来到了真正的高潮!
小语似被突然发癫的木龙给吓到了,忙不迭地将林守溪抱紧,死死箍住他,往他的怀里面去钻,用稚嫩而颤抖的声音说:“呜……小语怕……”
林守溪也将她搂紧。
小禾望着这幕,不由想起了苏希影师姐的预言,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年龄这么小就这么会,长大以后该是怎样的妖精啊……恐怕与楚楚相比都不遑多让了哎。”
“小禾何出此言呢?”楚映婵听了,眨着美眸,露出了无辜的神色。
“装什么装呀,你也是真是能耐,一晚上就让林守溪修成了玄紫之火……”小禾幽幽道。
“夫君有命,妾身岂敢不从呢?况且……”楚映婵聚音成线,轻柔道:“况且这本就是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小禾惊讶。
“小禾有所不知,人一旦修成仙,受孕就极为困难了,许多仙人夫妇夜夜笙歌,历时百年却难诞下子女的也比比皆是,然则为了人族大业,仙人血脉必须延续下去,所以……”楚映婵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对于仙人难以受孕一事,小禾早有耳闻,这也是神山每年都要派遣大量仙人前往凡间,寻找修道种子的原因……光靠仙人生育,修真者的断代是迟早的事。
“咦,这么说,合欢宗其实是很有潜力的,对吗?”小禾看待事情的角度向来异于常人。
“……”
楚映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这才想起林守溪说过,小禾最初是认他为师兄的,也就是合欢宗唯一的师妹了,不承想这位小师妹始终心系宗门大业,始终将复兴合欢宗的使命放在心底。
小禾越想越觉有理,合欢宗虽被认为是旁门左道,但也恰恰是仙人最需要的功法之一,他们鄙夷合欢术,多半是出于羞耻,正如钱币对于仙人也很重要,但仙人往往避而不谈,免于流俗。
想到这里,小禾也明白了,为何那天宁絮的师尊一眼就认出了合欢经,原来这些风光无限的仙子们,许多也在私底下偷练啊……
慕师靖没有参与到她们的对话中去,她更关心白祝没有说完的话。
“小白祝,你刚刚想说什么?什么画里面的人,你解释清楚些。”慕师靖将白祝拉到了一边,问。
白祝比较没心没肺,这大龙一舞,大鼓一敲,白祝先前的恐惧与惊讶都被敲得烟消云散,此刻慕师靖问她,她还懵了一下,问:“什,什么呀?慕姐姐想问白祝什么?”
“你是空心萝卜吗?”慕师靖叹了口气,又将问题重新了一遍。
白祝这才恍然想起,用力点头,说:“对,白祝见到过小语!”
“在哪里?”慕师靖立刻问。
“在云空山,在咱们家!”白祝正说着,忽然抬起手,指向前方,大喊道:“慕姐姐你看,这条龙还能喷火,好厉害哦。”
“……”慕师靖压下了她的手臂,继续问:“小白祝,龙等会儿再看,你先将此事说清楚点。”
白祝点点头,眼睛却没能从龙上收回来,慕师靖无奈之下,伸手将她眼睛一蒙,她这才被迫回忆起来,将在仙楼发现画卷的事告诉了慕师靖。
慕师靖越听越惊,仙楼是师尊的私人住处,怎会藏有小语的画卷?看来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小语与师尊之间,真的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为何要这般遮掩,瞒天过海?
白祝说到这里,倒是觉得自己先前的害怕很没必要——小语是小语,画是画,这本就是区分开来的,为什么自己第一反应会是画上的人活过来了呢?真奇怪啊……
“只有一幅画么,画上有其他的字吗?”慕师靖再问。
“有字的!”白祝点头。
“什么?”慕师靖的心紧张了起来。
白祝张了张口,却是没说出来……第一个字怎么念来着,是念隅嘛?
正想着,白祝忽被抱了起来,转过头一看,白祝与楚妙笑意朦胧的眸子对视上了,楚妙抱着她,要带她离开。
“皇后娘娘!”慕师靖连忙叫住,问:“你要带白祝去哪?”
“前面有杂耍表演,我带小白祝去看。”楚妙笑着说。
“等等,我还有问题要问白祝,等我问……”
“好了,有问题晚些再聊,这表演已经开始了,错过可就见不到咯。”楚妙一边说着,一边将白祝高高举起,带着这兴高采烈的笨萝卜看表演去了。
慕师靖没有去追问,她明白,楚妙恰到好处地出现,绝不是想带白祝去看表演,她也在刻意帮师尊遮掩什么?
小语为何恰好是林守溪的徒弟,这丫头的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身世之谜?
慕师靖越想越觉头疼。
另一边,表演已经开始,那是猿猴跳跃火圈的表演。
白祝见了,皱起眉头,她小时候在书上看到,这样的表演对于动物而言是摧残,她听着众人的喝彩声,心生怜惜,不忍再看,忽地,一只猿猴失误,触到了火,皮毛燃烧了起来,猿猴忙扑火,结果火越烧越旺,扑之不灭,猿猴中藏着的人连忙将这副假皮撕去,逃了出来。
那人心有余季地看着燃烧着的皮,目光缓缓转向四周,尴尬地遮住了脸,人们从惊讶中回神,嘘声一片。
楚妙心想,自己花了这么多钱找戏女,她就演这样质量的戏?戏女同样委屈,心想自己人手不够,找其他班子包这场表演时,那人也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出岔子的啊……当然,戏女寻的那个人,心中也有同样的委屈。
“原来是套着皮囊的人呀……”白祝见了这幕,只觉荒诞,一本正经地说:“常在火边跳,哪有不失手?白祝相信,这样套着皮囊骗人的,总会出事情的!”
楚妙听了,总觉得白祝在含沙射影什么,心中一紧,忙抱着她离开这闹哄哄的是非之地,去看其他表演。
舞龙的高潮劲已经过去,慕师靖穿越人群,想直接去寻林守溪和小语,可当她到时,林守溪与小语皆已不见踪影,她四下询问,周围的人都没有见到他们的踪迹。
“这又躲去哪了?”慕师靖蹙起眉,料定是小语这丫头带林守溪‘私奔’去了。
……
慕师靖猜的没错,舞龙的间隙里,小语拉着林守溪的手偷偷逃离,想与他独处,一同分享这幸福欢愉的时光。
小语避开了人群,带着师父从家族的僻静小路绕到后院的墙壁下,翻墙而出——林守溪先翻出去,站在下面张开怀抱接住她。
林守溪向来宠溺这可爱的徒弟,对她的要求一一满足。
小语牵着他的手,沿着覆满白雪的小溪一路奔跑,她虽刚刚比试完,却是精力充沛,半点疲惫也无,她飞快地跑着,粉砌的小腿起起落落,像个风火轮一样。
林守溪跟在她身边。
师徒二人就这样在无人的雪溪之畔飞跑,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脸上却都洋溢着欢悦的笑。
也不知跑了多久,在一片平整无人踏足的雪地上,小语终于停下脚步,她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可爱秀气的面颊上笑容却是半点不减。
“师父你看,小语没有骗你吧,我真的带着你离家出走了哦。”小语一脸骄傲地说。
“小语最厉害了。”
林守溪揉着她的头发,笑着说。
小语用力点头。
比武时的失落已一扫而空,小姑娘的心中充盈着欢乐与满足,这是她本该在三百年前就享受到的幸福与满足。
“小语刚刚比试了这么多轮,没受伤吧?”林守溪关切地问。
“当然,他们可伤不到我。”小语自信满满。
原本,她是想打得更遍体鳞伤些,博取师父的同情,但为了保护这身珍贵的偶衣,她最终没有这么做。
林守溪笑了笑,夸奖了她,让她好好努力,以后胜过自己。
小语自信地颔首,她双手叉腰,说:“那当然,师父到时候准备入赘我们家吧。”
林守溪笑了笑,只当是童言无忌。
他自认师德充沛,绝不至于对于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下手。
这片空寂的雪林像是独属于他们的世界,小语自由自在地跳跃着,奔跑着,三百年的时光似真被抹去了,这是师徒相逢的第七天,少女仰望高远苍穹,回到了独属于她的童年。
这对她而言是奇迹,精心编造的奇迹,她活在美梦里,不算苏醒。
“师父!”
小语再次大喊他,她伸出了小手,“继续跑!”
“好。”林守溪宠溺地点头。
两人继续奔跑,他们簌簌地踩着雪,飞奔过平整的雪地,留下两串长长的足印。
清澈而寒冷的溪流般淌过林子,树梢上的雪花被惊动,打着转儿向下飘来,小语迎着风,长发向后飘去,稚嫩的容颜一览无遗,寒风刺骨,她以此为针,将此刻的画面与心情尽数绣在心底。
不久之后,这些风将褪去森寒,化作绵密明媚的春情,重新将这片荒芜的雪林吹碧。
小语奔跑着,奔跑着,雪进入绣鞋融成水也浑然不觉,她不知要跑去哪,若是道侣间的私奔,那目的地会是天涯海角,可是她呢?她要去到哪里呢,这场戏如何落幕,她的归宿又在何处……小语想不明白,但她就这样跑,越来越快,彷佛只要再加把劲,就能超越不舍昼夜的时光。
轰——
前方光芒大盛,他们穿过了长长的、幽暗的林道,重新扎入大片洒落的阳光里,冬日的太阳明明那样冷漠,却依旧散发着普照人间的亮芒,小语不敢与太阳对视,彷佛对视一眼,她就会被这脉脉温情给融化。
“小心!”林守溪忽地出声。
雪林的尽头是悬崖。
小语没能停住脚步,失足跃到了悬崖之下,她一点也不害怕,但还是羊装惊恐地叫了起来,林守溪从上方纵身跃来,扑向小语,刺骨的寒风激发了剑经的力量,他在空中抱住了徒儿,不停地安慰,让她别怕。
山崖下的寒风虽不足以支撑他飞行,却足够让他平稳地落到地面。
天空中,小语抱着林守溪,她环顾着广阔的天空与辽阔的大地,天与地在她眼中斗转,她兴高采烈地喊了起来,声音被灌入口中的寒风给淹没,她太过高兴,一只小鞋还不慎掉落,叶子般打转,飘入林间。
落地之后,林守溪背着光了一只脚丫子的小语在雪林中搜寻许久,终于将那只做工精良的平地布鞋寻回,递还给小语。
小语张开了冻得通红的手,说:“师父,要不你帮我穿吧?”
林守溪抱着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小语微卷起裤腿,露出了那只白纤纤的嫩足,小姑娘的足儿天生粉嫩,拢敛的足趾泛着玉珠似的莹润颜色,可爱得令人怜惜。
林守溪抓起小语的足儿,帮她穿鞋,小语似很敏感,一碰足儿就动,林守溪费了好大的劲才帮她将鞋子穿好。
穿好鞋子后,小语又生龙活虎起来了,她拽着林守溪的手,继续跑。
林守溪问她到底要跑去哪里。
小语说:“不知道。”
她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回答。
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路到底会走向何方。
当然,林守溪可以借助剑经与她飞跃山崖,这可苦了一路急追而来的慕师靖了,此时此刻,这位道门圣女正在悬崖边犯难,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原路返回,绕路而行。
慕师靖正借助着死证的指引追索时,林守溪与小语已停下了脚步。
穿过最后一片雪林,高耸的神墙矗立在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