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殿苏醒了。
恢弘的大殿里,高悬在穹顶的钢铁骸骨乐器般相互碰撞,发出沧桑而凄厉的声响,那是象征生者死亡的哀鸣,它充斥着大殿,黑色的巨影们在殿中踏动,它们过去曾有着尊贵的身份,如今却只是任人摆布的躯壳。
这一年里,大殿空寂无人的时候,‘谷小如’便将这些尸骸当成自己的玩具,让它们在殿中分为两列,互相砍杀,以此为乐。
突如其来的变故里,楚映婵已回身拔剑,雪鹤剑锵然出鞘,鹤自光中翩跹飞出,或升空或俯冲,或起舞或低徊,缥缈无形的杀意从中迸射而出,向着谷小如兜头罩去。
谷小如飞速后退。
两个巨人一左一右拦在她的面前,像是两柄障扇,抵挡住了楚映婵凌厉的进攻。
“楚仙子好俊的剑法。”谷小如赞了一声。
若单打独斗,她的确不是楚映婵的对手,她就像一个武功低微的皇帝,可以指挥将军为自己而战,却无法真正杀敌,先前她解开缚体的绳子,靠的也是法则的力量,如果楚映婵真拿一根朴实无华的大麻绳将她绑住,她恐怕就挣脱不得了。
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他们也杀不掉自己,被捆绑着又如何呢?
雪鹤凝聚成形,再度扑来。
谷小如吹了个口哨,巨人身形一矮,她跃到巨人肩上,让巨人抬着自己升高,避开楚映婵的进攻。
谷小如坐在巨人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望去。
只见凝视的雪鹤再度在巨躯上撞碎,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光,光海里,楚映婵的身影宛若银鱼,破开水面,踏着巨人的尸骸,夭矫而上,势若登云,手中黑尺向着她绞刺而来。
对于这柄黑尺,谷小如倒是有所忌惮,她示意巨人去挡,巨人早已死去,对疼痛是浑然不知的,它张开肉掌,盾一般挡在楚映婵面前,毫无顾忌地阻拦着她的进攻。
谷小如坐在巨人肩上,一袭祖师山的弟子服,她摇晃着双腿,看着下方川流不息的剑芒,道:“仙子这么凶做什么,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这可对不上你娴静素雅的气质……”
谷小如话语稍顿,又道:“哦,也对,似乎楚仙子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呢,若非我天生火眼,恐怕也会被仙子这漂亮清纯得不像话的外表给迷惑了呢。”
楚映婵正在巨人的身躯上冲杀,与围攻而来的魔物斗争,她听到谷小如这么说,道心微乱,忍不住厉声清叱,“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仙子不清楚吗?”谷小如咯咯地笑着,她双手裹在唇前,压低了声音,宛若在楚映婵耳畔低语:“仙子可真是一个好师父,不仅白天给徒弟传道受业,夜晚还悄悄地为徒儿加餐,你这仙子对外清傲得紧,对徒儿时,想来不是这样的吧……呵呵呵,真是个偏心的坏仙子啊。”
谷小如话语如箭,顷刻击穿了楚映婵的心扉,楚映婵心惊不已,这是她藏匿心底的秘密,她不知道这妖魔为何知晓。
楚映婵没有回应,她厉啸一声,白茫茫的剑光自裙袍间生,轻柔而浩大,若白云出岫,她的身影隐匿其中,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倾力一剑,斩云分浪而来。
剑气割过巨人之躯,直达面门,谷小如惊呼了一声,连忙从巨人肩膀上跳下,一只尸蝠将她接住,险之又险地避过,先前剑光过处,巨人的手臂竟被直接斩断。
谷小如趴在尸蝠背上,看着青丝激荡,衣裙飘扬的仙子,遥遥地就感到了她的愤怒。
“哎,怎么了,你是想杀我灭口吗?”
谷小如满不在乎地说:“你好像还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很简单呀,当时在海滩上,我看你持剑走来时扭腰胯臀的,我就感觉到不对劲,更何况后面……哼,巫幼禾和慕师靖是傻子,我可不是哦……哎,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别这么凶嘛,你再凶我,我可就大声说出来了哦。”
楚映婵立在巨人的肩上,曼妙的身躯颤抖不已,破碎的雪鹤重新凝聚在她的掌心,她银牙紧咬,遥望上空,尸蝠张开翼膜,遮住了谷小如的身影。
她们之间的距离被尸蝠拉远,神域将楚映婵的境界压在了仙人之下,她无法飞跃这么远的距离,将谷小如斩下。
谷小如却是打了个响指,道:“好了,我解除了你通界绳的法则,你可以用通界绳来接近我。”
“你……”
楚映婵心中一痛,红唇几乎咬出了血。
她没有继续追击谷小如,并不是真的因为距离太远,而是她内心深处变相地接受了谷小如的威胁,这是她的台阶,现在被谷小如亲手拆除了。
她犹豫了。
她知道,与敌交战时绝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软,她憎恨这种犹豫,憎恨这种妥协与背叛,也憎恨着这样的自己。
这是无数个贪欢后的夜晚令她辗转难眠的痛苦,如今它成了别人口中的烈焰,随时能喷吐而出,将她的道心焚成灰烬。
“楚映婵,你在等什么呢?我虽是分身,但杀了我多多少少能使我本体受创,你不是道门仙子么,不是在山门祖师像前立过誓言,要一心斩魔的吗?”
谷小如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背叛了姐妹,勾引的徒弟,不敢直面魔头,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你这样算什么仙子呢?不如彻底一点……一起来堕落好了,你既然已经撕开了道德的口子,为何不干脆将它撕得粉碎呢?人生下来从没有天经地义的准则,你何必在这条条框框中活得如此痛苦呢?”
“世人给了你无数的枷锁与戒律,它们或有形或无形,你其实早就想将之打破了吧,要不然,你最快乐的时候,怎么会是与你徒儿在一起的时候呢?这为世人所不齿的行径不该是痛苦的吗?”
“你从不是天生的仙子,你只是拥有天生的仙子皮囊而已,世人口中的堕落,于你而言反而是觉醒。”
谷小如清脆的话语犹如魔音,它们在楚映婵心中激荡,往昔的画面潮水般涌入脑海,她想起了得知林守溪还活着时的喜不自胜,当时的她暗下决心要留在他身边,她也不知这种扭曲的喜欢从何而来,他们根本就不熟悉啊……于是,她本想只这样静静陪他,但不死国的经历让她再收束不住心底的念头,它像是洪水勐兽,将她彻底吞噬。
她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是自己走上了歧路,还是她渐渐褪去伪装,回到了本我。
仙子静立在巨人的肩上,如立于断崖之巅,雪白的背影失魂落魄。
“她在和你说什么?!”
下方,慕师靖的厉喝声传来。
她也在与魔骸们厮杀,死证乌金色的剑光纵横交错,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身陷战斗之时,慕师靖再度化身成了杀神,灰殿中的死物们在她的锋刃上瓦解,化作只能蠕动的碎块。
先前的某次梦境里,她曾在灰殿前瞬杀了无数的魔物,但今时不同往日,当时的魔物是活的,眼前的尸骸是死的……她可以号令活龙,却无法喝退龙尸。
杀了几轮之后,慕师靖手臂发麻,她遥望高处,只见楚映婵静立不动,她心中困惑,以为她中了什么法咒。
慕师靖连忙持剑去救,几个纵跃间来到了楚映婵的身边。
“我……我没事。”楚映婵声音发颤。
慕师靖从未见过她这番情态,也未多问,只是一跃而起,如虹的剑影朝那尸蝠斩去。
楚映婵这才回神,她遥望高处,瞳孔微缩,“小心!”
天空中,灰雾落下。
慕师靖未来得及回避,身体已被灰雾萦绕。
死证挥出的一刻,慕师靖听到了尖锐的耳鸣,待周围的画面再度清晰之时,她发现自己已不在灰殿,而是在……
“朝云阁?我怎么会在这里?”慕师靖讶然。
这里是云空山的朝云阁,想要去升云阁参加比试,就必须通过朝云阁的考验,当初她为了满足白祝见楚映婵的要求,便去参加了比试。
“幻境,又是幻境……”
慕师靖心中悚然,她不停地默念清心之咒,却无法从幻境中解脱出来。
“慕姑娘,测验开始了。”
身后,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与当初她在朝云阁听到的如出一辙。
朝云阁的测试分为三项,一是一百杯水中找出唯一一杯不致幻的,二是寻找壁画的不同之处,三是在水池里捞出一条看不见的鱼,当时林守溪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这些,打破了道门师尊幼年时创下的纪录。
而她……
慕师靖看着摆在眼前的一百杯水,记忆轰然回到朝云阁的午后。
当时去到升云阁后,林守溪问她,是不是打破了自己的记录,她回答没有,林守溪感到很不可思议。
慕师靖没有给他解释原因,因为她不愿接受这个原因。
昔日的场景复现。
她随手拿起了一杯水,一饮而下,当她想用强横的感知力将药性压下时,她见到了林守溪。朝云阁的老人说,饮下了水,就会见到最想见到的人。
那是她心灵最脆弱的一刻,彷佛不着寸缕与人赤诚相见,后来,她可以将此事遗忘,绝不再提,对于林守溪她也刻意疏远,哪怕是交流也是讥讽与挖苦,渐渐地,她真的忘了这些,直至神庭时,她从幻梦中醒来,林守溪抱着她说‘我相信你’。
她不确定她心中有没有爱,但她知道,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他是自己唯一的同类。
他们就像是两只孤独的小兽,变成人类的模样混迹在人群里,但他们从来不是真正的人,他们是世上仅剩的稀缺物种,恰好一公一母,为了种族的延续,他们于情于理都该在一起。
可公的小兽已爱上了人类,人类是她的好朋友,她哪怕斩欲绝情,也断不可插手,哪怕三界村的那段日子,她的确很自由快乐。
所以她始终警惕着楚映婵,她不做的事,她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去做。
这些情绪藏在她心底的最深处,是缠绵扭曲的暗影,除了深层的梦里,她从未表露出半点。
慕师靖痴痴地端起了一杯水,它无色无味,却又散发出了醇厚迷人的香,诱惑着她一饮而下,世人常说美酒可解千愁,这更胜过了酒,只是会加深忧愁。
她即将饮下这杯水之时,耳畔传来了楚映婵急切的呼唤:
“慕姑娘!快醒醒!”
但她只喊了一声。
一声之后,楚映婵的呼唤被谷小如打断了。
“你要喊醒她吗?”谷小如冷冷地说:“她可不是你们的朋友,她是一个暴君,噬杀的暴君,她若真正苏醒,会给世界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
楚映婵没有理会她的警告,手指点住慕师靖的眉心,想将她唤醒。
“真是个倔强的仙子,看来你的小情人徒弟没把你调教乖呢。”谷小如笑个不停,道:“其实呢,你也不必如此挣扎的,我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楚映婵手指微顿,仰头望去。
谷小如笑得摄人心魄,她以手掌抹过脖颈,道:“把巫幼禾杀了,只要她死了,你就可以和你的宝贝徒弟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唉,你别以这种眼神看我,我是认真在帮你想办法,放心,是我帮仙子杀人,仙子不必负罪。”
“住口!”楚映婵再无法听下去,她甩出通界绳,抱着慕师靖凌空而上,黑尺与雪鹤一左一右刺去。
谷小如秀眉一蹙,一边封印通界绳的法则,一边唤来一头魁首鼍龙将自己接走,她躲在鼍龙的脑袋后,离仙子远远的。
“这么吓人干嘛啊……”谷小如理了理发丝,抱怨道:“你又不肯坦白,又不肯我帮你,你想怎么办嘛,瞒她一辈子吗?”
楚映婵一击扑空,正欲追击,却又被巨龙的长尾扫开,她封剑格挡,身影飘然后退,心神剧颤。
过去,林守溪很多次与她说过,要去与小禾坦白,却都被她强硬地拒绝了,她一直在拖延,却也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有时候她会说,自己是喜欢这种偷欢的刺激,但她心里清楚,她只是害怕。
“抢了人家夫君还想与人家姐妹相称,你这仙子可真是坏透了。”谷小如澹澹道:“你若早点坦白承认,以小禾的性子,恐怕早就原谅你了,你呢,低眉顺眼一段日子,小屁股再挨正宫大人几顿打,兴许就煳弄过去了,可你非要……”
谷小如欲言又止,最后归于一声叹息,她似也恼了,道:
“哎,你这坏仙子,是该好好惩罚了,我呢,也是个仁慈的人,就让你亲手杀掉巫幼禾,然后悔恨终生好了。”
……
楚映婵与慕师靖陷入战斗时,林守溪与小禾手牵着手飞奔不停,无数手持刀剑斧钺的怪物阻截在道路上,可它们到底只是尸骸,动作迟钝,少年少女不与之纠缠,只是闪身躲避,很快就从怪物包围的缝隙中冲出,来到了殿后。
殿的深处,赫然有一座高耸的青铜王座,王座别无凋饰,只是古老沉重,一具不似人形的骸骨端坐其上,它的中心处捧着一粒光,这粒雷电火焰交织,炫彩夺目。
“传承,这就是镇守传承!”小禾肯定地说着,准备踩过阶梯踏上王座。
林守溪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禾,等等!”
“怎么了?”小禾回首。
“不对劲。”林守溪说:“我们一路杀过来太过顺畅,谷小如那等妖魔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让我们夺取传承!”
小禾轻轻点头,觉得他说得有理,但眼下除了吞噬传承别无他法,难道他们真要与这满殿的、不计其数的尸骸斗争吗?
“也许是谷小如误判了。”小禾肃然道:“吞噬传承是我血脉的宿命,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也别无他法了。”
林守溪心神摇曳。
他知道,小禾或许有独吞传承的实力,可真正有问题的……是自己,谷小如正是吃准了这一点!
“不行!你不能去!”林守溪紧紧地抓住了小禾的手。
小禾注视着林守溪的眼,从他的眼眸深处望见了深入骨髓的惊恐。
身后的尸骸群再度围攻了过来,它们如野牛奔过,踩踏得地面轰轰作响。
林守溪幡然惊醒,拔出湛宫想要迎敌,回过头去时,却见一道洪流般的雪影凌空横过,挡在了他们的身后。
正是楚映婵。
她怀中的慕师靖犹未苏醒,少女嘴唇翕动,不停地念着某个姓名,但在这嘈杂的环境里,谁也无法听清她念叨的是谁。
“不要过去!”楚映婵嘶声厉叱,她眼眸中的惊惧与林守溪如出一辙。
先前,谷小如告诉了她真相,告诉了她只有保持处子之身的小姐与神侍才能容纳传承,现在的林守溪去接纳传承,只会被反噬。是她引诱了自己的徒弟,破了他的身子,若他们出事,自己无疑也是杀人凶手!
知晓了这些的楚映婵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阻拦住了他们。
她无论多爱林守溪,无论怀着多深的愧疚,她也绝不能看小禾死,小禾必须活下来,她要让小禾看清自己的真面目,无论之后是打是骂还是疏离,她身怀孽与罪,绝不可继续堕落,她要赎罪,哪怕用尽自己的一生。
林守溪看见楚映婵的眼神时,知道她也明白了,这一刻,他们有了同样的想法。
“慕姐姐……慕姐姐她怎么样了?”
小禾见到了楚映婵怀抱的少女,连忙飞掠到了她的身边,接过了昏迷不醒的慕师靖。
“她中了谷小如的时之雾,好像被梦困住了。”楚映婵回答。
“我来叫醒她。”小禾说。
楚映婵要专心杀敌,也未反对,将黑裙少女送到了小禾的怀抱里,小禾忙将她带到了一边的空地上,注入真气,为她解咒。
路过林守溪身边时,她还道:“别傻站着,快去帮你师父!”
林守溪重重点头,帮着楚映婵去迎敌。
不知是他们的剑法太过狠辣,还是谷小如有意戏弄,林守溪与楚映婵联袂抵挡了一阵后,这些尸骸们竟停止了进攻,远处,祖师山弟子服的少女遥立魁首鼍龙之首,似在静待什么。
周围安静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适应。
对于林守溪与楚映婵而言,厮杀是一种烈性的药,可以将他们的心短暂地麻痹,但厮杀过去,他们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
灰殿之中,这对师徒对视了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
后方,小禾跪在地上,背对着他们,正在竭力叫醒慕师靖,周围忽然安静,慕师靖的唇语也变得清晰了,哪怕很轻很轻,小禾依旧知道,她喊的是‘林守溪’的名字。
微怔间,小禾心中一刺,手不由地落到了慕师靖的胸口。
她的胸口似有什么硬物。
几乎是下意识的,小禾轻轻伸入,将它取出。
是一份小心翼翼收卷好的文稿。
慕师靖睁开眼时,小禾已翻阅完了那份文稿,她的动作很轻很快,几乎是浮光掠影而过的,慕师靖并不知道这些,只看到她如雾的眼眸里蓄满了盈盈的泪花。
林守溪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不等林守溪开口,小禾已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好了,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