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黄昏,洛阳城。
被誉为“皇城第一榜”的存在,是洛阳城中一个不大不小的传说。
倒不是说它有多神奇……之所以被叫做“皇城第一榜”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它是南出皇宫的第一座皇榜。同时也是科举考试时张榜之地,便由此得名。
在学子的心中,每年科举之后的几天里,这都是不折不扣的功名榜,那些榜上的名字可以轻而易举的改变一个人原本的命运,使其一朝飞天。也能让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陷入明年再来的绝望。
而除此之外,这片皇榜几乎在一整年的时间里,不会再有什么其他事情张贴。
哦对,还有,它是帝王下达罪己诏的地方。
不过……
罪己诏这东西是啥估计咱们的皇帝陛下都不知道,所以几乎没人提及这一回事。
但为什么说它是传说呢。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每三年,它就会坚定的履行一次使命。
会有一位完全不相干的人,带着两卷卷轴而来,贴在这皇榜之上。
而这卷轴,就是传说中由那位神秘的千机客亲自评定的天下高手榜、江山美人榜。
没人知道千机客是谁,也没人见过他。
但每三年,都会有这榜单在重阳节的傍晚现世。
所以,能让这块皇榜登顶传说的,不仅仅是学子功名,还有这评定天下高手、江山美人的双榜之名。
而为什么说会有不相干之人呢……
因为,每次张贴皇榜之人都不同。
千机客不会亲自现世,而是出现在某个人旁边。
这些人都是普通人,按照那些张贴皇榜之人的说法,会有一“平凡女子”、“寻常男子”、“老者”、“幼童”出现在他们面前,手持一两银钱,两卷卷轴,用这一两银子做代价,让自己来这张贴出来这两份榜单。
每年找的人都不同,而这些被找到之人所见到的人也不同。
可每年的重阳傍晚,都会有这么一个人,把这两张榜贴出来,供人观看。
而今年,也是如此。
又到了三年一次的榜单张贴之日,洛阳城里喜欢看热闹的贩夫走卒也好,特地赶过来涨涨见识,或者是“找个奋斗目标”的修炼者也罢。
总之,这些人在黄昏之时,已经再次把这皇城第一榜给重重围住,打算一睹为快。
甚至,在皇榜旁边,还有官差提前准备好了一桶浆湖。
没办法,谁让这是连陛下都喜欢凑热闹的潜规则呢。
一开始还有人试图寻找过千机客到底是谁……可找也找不到,在加上除了三年一次的榜单外,千机客几乎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名声不显,显得“安全无害”,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去在乎了。
甚至还有专门的闲散人员每年等在皇榜附近的走街串巷之中,为的就是能赚那一两银钱而用。
此刻,皇榜前。
人群自发的分成两边,留出一条过道。
所有人翘首以盼,迫不及待的看看这三年中,到底是虎踞龙盘呢,还是江山易主。
而就在这可以说是万众期待中,终于,今年的幸运儿出来了。
一个看起来有些紧张兮兮的书生。
手里攥着一份卷轴,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走来。
书生一看就知道有些落魄,身上的衣裳都打了补丁,但浆洗的却很干净。
手里提着卷轴,在众人的瞩目下,他似乎更紧张了。
有些僵硬的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了皇榜前。
而众人则有些愕然。
一份卷轴?
只有一份卷轴?
什么情况?
正在纳闷时,书生却不管不顾,用刷子蘸了下桶里的浆湖,在皇榜上刮了几下后,解开了卷轴的系带,但却没直接贴上,而是面对人群,有些结巴的说道:
“千……千机客说,红颜易老,美人凋……凋敝,纵……纵然美貌,可多数心如蛇蝎,毫不风雅,便不……不评了!”
“……”
“……”
“……”
众人一愣,然后,就听书生念道:
“第……第一,玄冰人仙--宇文化及。”
“!”
宇文化及还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么?
这都几年了?
十二年了啊!还是第一。
这人……得强到何种地步?
“第二,降真灵尊--张道玄。”
“第三,百里燎原--诸怀。”
“第四,掌香大监--黄喜子。”
前四位,依旧牢牢把持着所有修炼者的前四把交椅,倒是没人意外。
不过,第五名的鬼灵蛊母已经被掌香大监杀了,那这第五……
众人正琢磨的时候,忽然,书生脸上出现了一丝微弱的红色,声音也洪亮了不少,念道:
“白莲圣女--洛神!”
哗啦!
无数人变得激动了起来。
洛神?
可是那个倾城妖莲、盗丹玄女洛神?
在国师和掌香大监合力而围中脱逃的洛神?!
诧异者,不解为何洛神竟然来到了第五。
可这些人里不乏当年见证过那倾城一舞的人,眼中瞬间浮现出了当年那月下绝美的一舞,内心渐起波澜。
而那书生似乎也是洛神的忠实拥趸,念完了洛神的名字后,还故意拖延了一段时间后,才继续念道:
“第六,孤鸿染血--血隐客。”
血隐客能上来,倒是没多少人意外。毕竟传说中当世最强的刺客,常年在江山高手榜,在加上神秘属性,他的名次每三年都会浮动一次。
可当念到第七名的时候,他语气忽然顿了一下,接着才说道:
“第七,纤尘逐光--玄素宁!”
“……”
“……”
“……”
玄素宁?那位……玄均观当代行走?
她……悟道了?
一些知晓玄素宁底细之人忽然一愣,但当书生把下一个名字念出来时,争议忽然大了起来:
“第八,逐鹿天刀---窦建德。”
“……????”
“????”
“???????”
反贼!?
当众人心中一惊,心说怎么连这位雄踞河北的大反贼都出来了的时候,书生第九个名字已经念的人通体生寒:
“第九,乌阳爝火---李密!”
“大胆!”
“什么!?”
“你……”
人群之中,一些人下意识的呵斥出声。
而那书生也是一脸苦涩。
这银子……可太不好拿了。
不过好在就差一个了,所以他快速说道:
“第十,黑白棋圣---王图思睿。”
王图思睿作为高丽国师,依旧第十没变。
而书生念完之后,直接拿着卷轴,贴在了那一片粘稠的浆湖之上。
趁着众人的目光被那千机客亲笔所撰的天下高手榜所吸引时,快步离开了。
远方,夕阳西下,天空之中已经染上了一丝暮色。
……
“时间,差不多了啊。”
静明道人站在摆放着三牲祭祀、香烛黄纸、以及一套……看不出什么玩意的古旧器物的一张可以说是很简陋的法坛桌前,看了看天色后,扭头看向了一旁已经陪他站了一整天的李密。
“魏公,想来,这天下高手榜已在洛阳张贴。虽然不知道那千机客会给魏公定下一个什么名号……但想来亦是威武不凡。而如今时辰亦差不多了,贫道,这便开始了。”
说完,他从怀里又掏出了一块不明之物的碎片,说道:
“此物,魏公请双手捧持,待贫道礼敬完毕,贡献三牲,海晏河清之时,以我送你那把短剑割破手指,血滴于上,以炁激发便可。”
“……好。”
虽然不知这东西是什么,但李密还是点点头,恭敬的双手捧过后,身子也来到了静明道人身边。
接着,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那明明夕阳尚在,可整片大地却愈发昏暗的天空,双眸之中闪过了一丝激动……不过马上就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
抓起了位于供桌之上,那看起来异常古旧的敬天铃,在半空中轻微摇动。
“叮铃”一声。
忽然,李密发现,整个世界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
他微微眯眼,有些疑惑,但静明道人却没有理会,手化剑指,指向了自己面前那似乎由陶土所制,古老异常的香炉,插着的那三根黄香之上。
“噗。”
“噗。”
“噗。”
黄香无火自燃。
徐徐青烟并排向上,犹如直达青天的桥梁。
接着,静明道人又端起了那古老的陶碗,陶碗之中是他亲自取来的黄河之水。
手捏水滴。
一点天。
二点地。
三点众生。
再然后,他抓起了那一沓空白黄纸,直接漫天撒了出去。
“哗啦啦啦……”
纸张在夕阳的照耀下,色泽如血,瞬间,落在了前方奔流不息的黄河之中。
而这时,一个通天彻地的声音,忽然就这么在半空之中响了起来。
“敬天地,灵钟坎德,功配坤元,土地蒙灌既之庥,物类借润泽之利。故兹渡口,惟尔司寄。神西巡狩,适经此地,泛泛扬舟,青龙驾翼,招招舟子,元旗导御,往过来续,神功助济,备兹牲礼。”
“……”
“……”
这一番言语说完,李密就愣了。
这是……在祭河?
在这个时辰?
这个日子?
他满眼疑惑不解,可静明道人的声音却依旧如同祥瑞一般,灵韵祥和,充满了对眼前这条河流的歌功颂德:
“灵祠岳立,贝关云浮,寂寥诡怪,仿佛神游。姬嬴分国,河渭合流,桃花春水,灵草孤洲。潼乡河曲,汾阴睺壤,乱流不度,龙门难上。河鱼送迎,江妃来往,水开通迹,山临高掌。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荣光离合,云气徘回。水仙遗操,津吏馀杯,波息川后,浪靖澹台……”
可李密却越听越觉得古怪。
古往今来祭河祭神之事并不少见,可问题是……
如此简陋的仪式,如此古怪的时辰……
他是真的第一次见。
甚至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能捧着那古怪的器物碎片继续聆听。
而眼前这条黄河也没有半分波澜,仿佛静明道人称颂之物并不存在一般。
直到……
“叮铃~”
铃音再起。
忽然,河水的声音出现在了李密的耳朵之中。
一开始是很远,很微弱。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滔滔奔流的河水之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的心神似乎都被这河流之音给吸引了过去,罕见的出现了一丝恍忽与失神。
连周围的情况都没留意。
可殊不知,站在不远处的王伯当脸色都变了。
一股……伟大……不,应该说是浩瀚至极的……古怪,直接出现在他的感知之中。
它,像是活的。
又像是死的。
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介乎于二者之间的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就这么悄悄的诞生在他的感知之中。
可却来不及思考这都是什么,因为他听到了一种……如同心跳一般的声音,响彻在自己的耳边。
这声音就像是他自己的心跳。
又不是他的心跳。
可偏偏,又觉得非常熟悉。
熟悉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感觉温暖、慈祥,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让他不自觉的放下了一切戒心,整个人都比起了眼睛,沉浸在这股温暖的浩瀚之中。
不仅仅是他,此时此刻黄河沿岸的所有人,都体会到了这种安全感。
无论多远。
直到……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隋王广,殇溃无道!”
“……”
王伯当陡然感觉到了那股温暖的安全感中,忽然开始出现了愤怒的情绪。
这股愤怒的情绪一下就让他脱离了那种安全感。
接着,他就听到了静明道人那平静的声音:
“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父母兄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究于江都。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
“……”
明明声音无比平静,只是在阐述说明一般。
可没来由的,王伯当的心情却如同那忽然开始狂暴汹涌的黄河之水一般,一点点,一滴滴的,一股股愤怒开始心中升腾。
这股愤怒无边无际,与那已经顷刻间化作怒龙一般的黄河一样,席卷了神志。
“哗啦!”
黄浪卷岸,汹涌澎湃!
那声音依旧平静的继续说道:
“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
“齐焉!”
无论王伯当,还是此时此刻就在黄河附近的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心底的怒吼!
“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
“齐焉!
!”
愤怒,无穷无止的愤怒,随着这一声声怒吼,响彻在黄河两岸。
而天空之中的夕阳同样一片血红。
可天,却越来越暗,暗无天日!
那属于九九重阳之日的阳气与自地脉升腾的阴气,缓缓的交融汇聚,流淌在整片大地之中。
阴阳交泰,改天换日!
“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荥阳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静明道人念叨着,没有理会已经愤怒到双目赤红的王伯当,而是看向了李密,一字一句的发问:
“当如何!?”
而此时此刻的李密明明不知该怎么回答,可却似乎早已知晓该如何之作。
从怀里掏出了那把造型古怪的青铜剑,毫不犹豫的朝着手心刺了下去。
鲜血涌出,被他毫不在意的洒在了这块碎片上面。
“呼啦!”
黄河,狂躁!
狂暴!
那块虽然吸收了鲜血后,忽然绽放出了一种仿佛有千百万人在呐喊的声音。
其他人听到了么?
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密听到就够了。
于是,带着心中的愤怒与热血,他向天地敬告!
“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戮躬!
!”
“戮躬!
”
王伯当跟随着李密,吼出了那一声饱含杀意与愤怒的话语!
响彻在以黄河贯穿的天下之间!
“轰!”
他手中的那块虽然陡然冒出了一团浑浊的黄光。
而在光芒亮起的刹那,滔滔不绝的黄河水中,那翻滚这的泥沙竟然开始神奇的消退!
整个黄河竟然变成了那水流清澈而深沉的宁静!
不复愤怒!
不复狂躁!
天地昏暗,阴阳交泰之中,它却海晏河清!
黄河的泥沙……
或者说黄河的黄……
去哪了?
答桉是在李密手中。
他手中的黄光如同黄河一般浑浊,可却同样如黄河一般厚重,在一股莫名的怒吼中,光芒瞬间包裹住了李密。
天地一静……
接着……
风起云涌!
……
香山,静真宫。
手持拂尘闭目打坐的玄素宁忽然睁眼!
眼眸里先是疑惑,但马上,那股疑惑就变成了一抹大惊失色下的惊呼:
“不好!”
话音落,人已消失。
可下一刻,已经出现在道宫门口的她脚步却停住了。
道宫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浑身道袍看起来有些邋遢的老道。
无欲道人!
只见无欲老道虽然形象邋遢,可双眸里却被两条散发着金光的游龙所取代,看着玄素宁,一字一句的摇头说道:
“前辈,天都黑了,黑灯瞎火的,还是莫要出门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