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句话出现时,张须陀也终于看清了来人。
这人配甲却无盔,面皮有血却非自己。
浑身气势如山岳丝毫不泄,骑马冲锋手中长槊突刺而不抖。
年纪应该和叔宝差不多,都是出于一名武人最巅峰的年纪,此时此刻,正朝着自己突杀而至。
同时,他的铠甲之上,气机鼓荡,空气中一股如若实质的沉重压力,竟然让张须陀产生了一种迟缓的感觉。
而就在他感觉到迟缓时,迟缓已经比之前多了数倍的压力,从无形之中的四面八方挤压着他,让他胯下的战马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嘶鸣!
“哼!”
老将军一声冷哼,长剑高举,在这股数倍的迟缓之中,不见任何反应。
可奇怪的事情也发生了,那原本还被挤压的双眼通红的战马竟然在瞬息之间,好似感觉不到这些挤压了,按照主人给予的讯号,直接朝着对面的将领同样发起了冲锋!
武将与武将之间的对决,骑兵与骑兵之间的对碰。
可如果以此而论的话,那么张须陀其实是有些吃亏的。
因为对方是马槊,而他只是一把宽纹重剑。
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马战之中被发挥到了极致。
而就在他发起冲锋的一瞬间,天空之中,那犹如飞火流星一把的火焰弹再次从天空之中,划过了一道弧线,朝着张须陀的后方飞了过去。
显然,瓦岗军的人在阻拦冲锋的罗成他们。
张须陀没管,眼前是武将之决,此间胜负成败与否,皆于此一战!
若他斩敌贼首,那么提头高喝之时,众兵失将,军心涣散!
可若他败了……
不,此役避无可避!
“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声之中,长剑高悬与顶的老将勇往直前,无视了那四周挤压的压力,与那越靠近越沉重的感觉,他保持着从一介旗营校出身时,因常年高举旗帜跟随主将冲锋而养成的姿势,手中利剑就是那稳定军卒的军旗,高高飘展,瞬间,已经抵达了那杆长槊之前。
浸淫了一辈子的剑道,所有招式此时此刻皆悉数化作了那质朴无华的下噼一剑!
看似平常,可他周身的天地之炁与那铠甲之下那哪怕尽显老迈,可却依旧坚硬如铁的肌肉微弱律动结合在一处后,便是那披荆斩棘,夹杂万钧之势的金石开天!
敌将如山岳?
那又如何?
看我撼山开天!
集中精、气、神于一线,甚至连防御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在那长槊对准心口刺来时,本能的偏身躲避。
任凭那长槊透体而出不御,反倒在察觉到兵刃入肉后,左臂一夹,死死固定住兵刃,以天地同寿玉石俱焚的气魄,辟出的一剑!
在眨眼之间,伴随着两匹战马的交错,已经来到了单雄信的面门之前!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敌将,授首!
……
“结束了。魏公,一回合,胜负已分。”
黑暗之中,王伯当那再次扩散的黑童之中,清晰的看到了混乱的两军交战中,那两匹撞到一处的战马。
也看到了那马上对战的两个人。
而说话时,他身后的高空中,又是一颗颗飞向半空后凭空燃火的飞龙火,奔向了远方。
两千沉默寡言的军卒机械一般执行者李密的命令,用自己手里这批飞龙火,朝着战阵之外抛射着。
利用那深坑,爆炸,光火,一切的一切,阻挡着罗成的回援。
就像是后世战争的饱和轰炸一般,逼迫罗成不得不命令部队散开,绕路,以防止被大规模歼灭。
而听到了他的话后,李密眯起了眼睛,借助天上的光火,看着那闪烁不定的人群,眼里无悲无喜,平静说道:
“死了么?”
“……”
王伯当下意识的眯眼,两息过后,摇了摇头:
“还未,他似乎在和单雄信说着什么……”
“……”
李密先是沉默,随即脸上出现了一抹讽刺的笑容。
“呵~”
接着,这笑容之中的双眸里,涌现出了一抹快意,但很快就隐没了下去,重新变成了一片沉着之色,自顾自说道:
“移山劲……昔始皇帝求长生,遣方士徐福出海寻仙问药多次而不得,始皇大怒,徐福言:蓬来药可得,然常为大交鱼所苦,故不得至。始皇梦中与海神战,神明如人,问卦卜算者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至。”,故派移山天君携巨钩缆索乘舟而出,捕巨鱼,身长八百步。天君一人拖行上岸,毫发无伤。始皇帝大悦,引渭水为池,筑蓬瀛方丈三山,刻石为鲸,长二百丈。徐福再言,求得三百童男女,出海,再不复踪……”
口中诉说着这段不为人知的秘辛,他感慨一般的摇了摇头:
“到底……是移山天君之后啊,恐怕这当年连白起都输了一筹气力的移山劲,就要在此世扬名于天下了。”
王伯当没回应李密的话,只是取下了背上之弓,搭上了一箭后,说道:
“魏公,单雄信还未斩杀张须陀,属下……”
“无妨。”
压下了箭镞,李密的双眸忽然有些萧索,眼前出现了当年那个在四面楚歌时,在自己面前,对自己的弟弟口中称言:“虽事败矣。某亦不可受人戮辱,汝可杀我!”的身影。
曾经在军帐之中,大家一同饮酒,一同欢歌。
学那青梅煮酒论英雄之举。
豪杰畅饮至七分酒醉时,那个身影总会端着酒杯笑称“天下英雄无数,可受某敬重之人却是不多,而若论惺惺相惜者,唯张果一人尔”。
而被问起若遇到后,众人该如何应对,可否招降、礼遇、奉为上宾时,那人便会大笑摇头,告诉所有人:“相杀不留情!”,引得大家伙心里一阵滴咕到底为何。
明明如此欣赏一人,可偏偏却还不可留情……
当时的李密也不懂。
可等到懂了的时候,那人已经死在了自己面前,尸体被切成了巴掌大小的碎块,扔到了火堆里煮熟,在散发着肉香时,喂给了洛阳城里的狗。
而现在……
我遇到了你惺惺相惜那人。
也记得与你的约定,计谋算尽,使其深陷重围时,也没有考虑过留他的性命。
相杀不留情。
我做到了。
可你呢……
你可看到了么?
不自觉的,他抬眼看向了那暗澹的星空。
喃喃自语:
“决两阵之胜,意呜咄嗟,足以詟敌,我不如公。可是……”
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远方的战场,看着那群如狼似虎一般为他拼杀的瓦岗军卒,他似是与之斗气一般,来了一句颇为孩子气的话语:
“揽天下英雄驭之,使远近归属,公不如我……如何?”
无人回应。
只是,那畅快的笑声犹在耳畔响起。
像是为惺惺相惜的敌人悲伤,又像是在为昔日好友壮举庆祝。
渐行渐远。
“……”
悄无声息间,身披紫色大氅的男人叹息一声,语气萧索的闭上了眼睛:
“到底是名动天下戎马一生的将军,就让他死的……”
说到这,话头一顿。
接着再次响起:
“坦然些吧。”
……
“咳……”
“咳咳咳……呕啊!”
鲜血喷出,混合着唾液顺着嘴巴流淌滴落。
张须陀的双眼死死的盯着眼前面色平静的将领,再无无力去把控周围的战局,在那股侵袭到四肢百骸的寒冷中,一字一句的问道:
“来将……留下……姓名……咳咳……”
听到这话,单雄信平声说道:
“移山天君遗脉,北周护国将军单登之后。名通,字雄信。见过张世兄。”
“呕啊……”
伴随着单雄信的自报家门,张须陀再次呕出了一口鲜血。
握住把自己的心脏横斩成两半的马槊,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沙哑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原来如此。”
听到他称呼自己为世兄,以及那与自己祖父同为北周重臣的身份,张须陀就懂了。
张家压箱底的秘密,拼得这招以伤换伤,看似露出破绽,实际上却用家学练炁之法,使得自己身体恢复能力异于常人,靠着这种搏命一般的打法杀死了不知多少不了解内情之敌的招数,早在几十年前,在对方那便已经不是秘密了。
更何况……
“移山劲么……呕啊!”
又是一口鲜血呕出,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老将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身上这件铠甲的重量,脚下一软,即将跪在地上。
可那股澎湃的挤压感却再次袭来,犹如四面空气之墙,固定住了张须陀的身子,使其牢牢的站在原地,丝毫不倒后,单雄信点点头:
“嗯,移山劲。此役,世兄一切尽在瓦岗掌握之中,从何时出城,所带军卒、粮草、辎重之数,到何时袭击,一切的一切,均在数天之前便以被我等获悉。世兄败的……不冤。”
“!
”
眼里陡然升腾出一抹火焰,虚弱的脸上再次涌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张须陀忽然抓紧了那根马槊,声音嘶哑却狠厉:
“你说……什么!?”
弥留之际,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队伍之中出现了内鬼。
可马上就否决了这个念头。
这次的操练之事,除了几个自己完全信任之人外,绝对无有其他人知晓。
更别提,从抵达荥驿,到开始进攻,一切的一切都是按照战局就地而变,毫无书面作战计划,而大军行进之中,人人皆为互相监督之眼线,绝对不可能有人当着其他同袍直面放出信鸽,或者行何等鬼祟之事!
而刚刚否决这个念头,精神已经无以为继之时,却见单雄信点点头:
“一切尽是有人天机推演而出,我等已经在此处苦等数日,为的,便是今晚战果。所以,世兄之败,非战之罪。”
“!
!
”
当听到“天机推演”那一刹那,张须陀似乎明白了什么。
双眼直接就红了。
可那从四肢百骸开始蔓延的冰冷,却已经侵袭到了全身。
就是单雄信这句话的功夫,已经无血可呕的他双眼神光迅速暗澹,化作了枯竭。
而在弥留之际,他忽然全懂了。
也恍忽间想起来了,这些……飞火流星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了。
尤记得昔年陛下征高丽前,他……好像见过这东西。
只是当时觉得此物于修炼者无甚大用,保存条件又苛刻,飞行速度又慢,在战场之上使用时,制约太多,便忽略掉了这东西。
而当想起来了这东西的出处,以及……对方那句“天机推演”的话语时……
他都懂了。
原来……
是他……
他……背叛了陛下了吗?
那……
人仙呢?
视线愈发模湖,模湖到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的来路了。
人都说弥留之际,会想起自己的一生。
自己这一生……
有什么可想的呢?
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想的。
无非就是……战争与死亡罢了。
而哪怕如今棋差一着,即将魂归地府,他的脑子里也没有什么执念或者满足之类的。
有的,只是一个再也无法言喻,只能伴随着愈发模湖、闭合的视线,而逐渐在黑暗中沉沦的念头。
陛下。
臣的旅途,便到此为止了。
江山风雨,天遇倾末不复。
国师背叛,陛下形单影只……
可千万……要小心啊……
……
“贼将张须陀已死!全军缴械,投降不杀!
”
“右骁卫!准备迎敌!集合!……集合!
”
“杀!
!”
战场的嘈杂与飞龙火的雷鸣在黑暗中谱写了一出充满血腥味的长诗。
而在这首长诗的间幕中,看着双手无力垂下,戎马一生却到此为止的老将,单雄信的眼里依旧是那坚毅如磐石一般的平静。
看了一眼那飞火流星外的远方,发现敌军已经不足两百步的距离后,他知道,自己该迎敌了。
不过……
最后看了一眼那头颅低垂无声无息的尸首,他忽然松开了自己那根精钢打造的马槊,马槊似乎与站立不倒的尸首达成了某种平衡,让那尸首到死,都如同一面旗帜一般,败而不倒。
接着,他随手拔起了旁边插在尸体上的一根长矛,翻身上马。
冲天的气势如同山岳一般再次升腾,催动马匹,高举长矛:
“杀!”
战马从尸首旁边经过。
奔向了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