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地处平原,山势甚少。
偶尔有拱起的地势,但也算不上山,至多算是个丘陵。
而此时此刻,丘陵顶端,有一只队伍。
队伍不过百人,各个双眼如电,看起来极为不凡。
防御各处时,一呼一吸之间竟然引得天地之炁躁动。
显然,这群人并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军卒。
再看他们身上的铠甲,也都要比普通军卒精良,手中兵刃整齐划一,冷冽森然。
这群人一看就知道是某个大人物的亲兵,虽然不知战斗力,但就冲那气势,也知道不是什么好惹的存在。
而在这群兵卒拱卫的最前面,是一个身穿威武铠甲,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粗眉阔口,面如重枣的红脸汉子。
汉子看起来极具威严,尤其是搭配竖在他面前的那口宽背龙纹虎头刀,哪怕他只是站着,也有一股百战之将,常胜将军的铁血威风!
就是这么一位威武将军,此时此刻的目光却直勾勾的盯着丘陵下方那处凹地里的男人。
他似乎感觉不到热,或者是早已习惯。
就这么在那愈发燥热的天气中,一言不发的盯着下方的男人。
目光从男人的后背,到屁股下的青石,再到旁边竖立的那杆黝黑之中隐隐能看得见血管纹路的长枪中来回流转。
但要说最引人注目的,倒不是这些。
而是那拴在枪上的葫芦。
葫芦里是酒。
是这位将军亲手准备的酒。
酒出自兰陵,那是东海公高士达的祖地。
相传始皇东游时,来到桑海,留下了“天涯海角”的题字后,路过一户农庄,被酒香所吸引,停车下马,去饮了一杯酒。
找到了农庄主人,问明香气来源,得知此间主人原来是兰陵人,虽住桑海,可酿造的酒水却是源自家乡之法。
名为“兰陵酒”。
始皇饮罢三杯,摆架兰陵。
至此,兰陵酒名传天下,自秦汉以来,便一直作为贡酒呈现帝王。
而葫芦里的酒,就是兰陵酒。
由高士达命人专门从兰陵取来的三十年陈酿。
可是……
将军知道,坐在青石上那人,是不饮酒的。
饮酒伤身,若身子伤了,那么,比起那位曾经输了半招的一生之敌,哪怕只是迟尺有亏,到那位那,都会成为天涯不及。
所以,他是不饮酒的。
可是,一位不饮酒的人,在前日得知了一个消息后,却专门让人准备了一葫芦酒,此时此刻就挂在那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余尽”枪上面。
究竟……是为了谁呢?
在这片愈发燥热的天空中,将军眼里始终存在着一抹疑惑。
直到……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头戴斗笠、手持一把华美至极的宝石长剑,忽然出现在余尽枪前十五步的人。
将军知道,那个人一直在等待的人……
来了。
因为,炎龙消散。
天地一清。
……
温度恢复了正常。
没有了燥热,也没有了风。
坐在石头上的诸怀,看着那就站在十五步前,便一动不动了的女子,微微皱了下眉头,但还是开口说道:
“比我预料的,慢了半日。”
“察~”
如同那把余尽长枪一样,宝石点缀,华美无比,其名为“梧桐”的长剑带鞘一起,插进了土里。
没有摘下斗笠的女子说道:
“徒弟来见师父,总要顾及礼数。太早登门,不合礼。太晚却又失礼,这个时辰刚好。”
说罢,她从怀里拿出了那个油纸包:
“知晓师父不喜外物,可这鱼的味道,一路上闻着我都很喜欢。与师父四年未见,请师父尝尝。”
话音刚落,伸手一接。
刚刚还挂在枪头上的酒葫芦,已经落到了她手上。
而她的鱼还没送出去。
但女子也不急,手一扯,那葫芦便凭空悬着,而她双手捧着纸包,微微弯腰摆出了恭敬之意,油纸包便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样,平着朝诸怀飞去。
诸怀接了。
但没打开。
他不饿,不想吃鱼。
可女子却已经拧开了葫芦嘴儿,仰头灌了一口。
“……”
无声品尝了一口后,她摇了摇头:
“这味道……太干净了些。”
“酒便是酒,太干净还不好?”
“当然不好。太干净了,便少了一份人情味。关陇的酒,谷香醇厚,但或许是因为水的关系?无论如何里面总有股酸涩的味道。江南的酒也很好……但比起关陇却多了些柔美,少了一份阳刚。中原的酒亦不差,五味调和当属百酒之王,五行五味皆不缺……至于这酒……”
仰头又喝了一口,感受着那嗓子里似乎只需要一点火星,便能燃尽天下的冲劲,她依旧摇头:
“是好酒,可却喝不到杂味,少了些人味儿。”
“……”
不饮酒的天下第三不再言语。
而是打开了那油纸包。
里面,是两条看起来皮肉已经近乎棕色的鱼干。
他捏起了一条,直接掰断。
白中带微黄的干瘪鱼肉中,那股烟熏火燎的香气更浓了一些。
撕下一瓣,放到了嘴里尝了尝。
入口,是咸味。
但随着牙齿的咀嚼,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随着鱼肉的磨碎,冲入了鼻腔。
木头燃烧的味道。
但不重。
烤的也不算很干,但很耐嚼。
越嚼滋味越足。
咸味、烟熏火燎之味,最后融为一体,被吞下了肚子。
“如何?”
女子问道。
诸怀摇头:
“吃不到鱼的滋味了。太杂,乱七八糟的,又是咸味,又是那股木头味,不喜欢。”
一个不喜酒水清冽,只觉得除了酒味便无其他。
一个不喜滋味丰富,只觉得乱七八糟鱼鲜不再。
两人的喜好都如此极端。
似乎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了某种结果。
“是么……”
一声叹息从女子口中发出。
空气之中,点点热意开始沸腾。
“我这次来。”
她说道:
“是想确认一件事。”
直视教她本事,传她法门,让她明白了这个人间本质的男人。
“师父闭关复出,身居河北,与反贼为伍,可是为了曾经输了的那半招?”
“正是。”
一生仅尝一败的男人点头:
“那半招,我输的不在武艺之上。而是输在了那条龙脉上面。他坐拥帝王靠山,天地相护。玄平坡一战,他身掌天时地利人和之势,虽是取巧,亦不知待到龙脉隐没后,无可仰仗的他面对那茫茫前路又该如何抉择……可赢了便是赢了。但,他能取巧,我为何不能?“
听到这话,女子透过斗笠,抬头看向了那丘陵上的人群,目光平静:
“师父看人的眼光,一向是不怎么样的,不是么?”
“……”
听她一句话把自己都囊括进去,诸怀先是沉默,接着竟然面露怅然之色:
“是啊……”
直视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徒弟,他缓缓起身。
伴随着动作,炎龙重现!
只是这次,双眸中不再有半分焦躁与喜悦,取而代之的,是欲燃山河的火光:
“那又如何?”
“如何?”
女子的语气里逐渐出现了一丝嘲弄:
“生灵涂炭、赤地千里,天下缟素、民不聊生。可够?”
“生灵涂炭谁人?赤地千里苦多?天下缟素皆弱,民不聊生奈何!这天下如何,又与我何干?”
“站在最高处又能如何?不怕冷吗?”
“未到高处,何必言冷?弱者之语!”
“……”
“……”
空气,越来越热。
那汹汹的高温就连山丘之上的人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除了那手持宽刀的将军,还能站在扭曲的空气之中一言不发一眨不眨的看着山下二人外,那百名亲兵已经后退了二十步,头盔之下的毛发皆已卷曲。
炙热的空气中,炎龙带着毁灭之意冲天呐喊!
随时欲化身烈焰,焚尽天下!
而就在这份热意之中,犹如鱼儿归水一般自在的女子在沉默片刻后,最后一声长叹:
“唉……那东海公高士达与大将军窦建德非天命之相,师父若执意如此,可随我一同而走。日后定鼎中原,奉天归位,天下第一指日可待。”
中年汉子脸上同样出现了一抹戏谑:
“天命之相?随你而走?”
“正是。”
“哈哈哈哈哈哈……”
炎龙,咆孝!
“宁儿啊宁儿,我自问并非一个合格的师父,可却也知道。身为师父,传道受业解惑为先,岂有人师受困仰仗弟子之理!?天命?……也罢。”
微微摇头,他眼底的戏谑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穆:
“多说无益,今日,为师便与你最后一课。你且记好!”
炎龙之声,化作火海,火海震颤,惹得天地一片火红!
天生异象!
异象中,有声音传遍万里之遥!
“天命即吾命,人定,胜天!”
话音落,“呛啷”一声,梧桐出窍。
确定心意。
避无可避。
多说无益。
随着那华丽长剑的出鞘遥指,决绝之意自双眸之后全盘托出。
心意已明。
手下见真章!
这一剑,女子不为胜、不为悲。
只为不相为谋之道,与自己,与他的过去,从此……一分为二。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再见……即是不死不休!
而当看到自己唯一的弟子,抽出了那把梧桐剑时,天下第三的眼里先是流露出了一抹追忆。
那一刻,他想起了好多好多。
忆起了好远好远。
但马上这一丝追忆便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看到弟子能如此坚持自我,甚至不惜与过去诀别的坚定之心后的欣慰。
很好。
甚好!
当如是!
当如此!
我诸怀的弟子,若是连此决绝都未有,又岂能继承衣钵,日后留名千古?!
可这股欣慰,却又瞬息,化作了一片肃杀。
执意如此。
既然如此。
那便让为师与你,上上最后一课吧。
这一课,让你明白,你与为师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此课之后,需知耻而后勇。
千万莫要……
心生绝望!
瞬间!余尽在手,枪尖与剑尖双双平齐。
一者携必杀之意,一者携坚决之威。
在那炎龙咆孝之下,有凤盘旋,落于梧桐之上。
啼鸣响彻九天!
无间火对无间火!
炽烈天战炽烈天!
“一式!”
枪尖血管涌动。
“一式!”
梧桐凤栖脆鸣!
“焚江!”
“焚江!”
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