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封看着骤然紧张起来的临淄官吏,嘴角露出狰狞的微笑:“杀无赦!”
杀才!
煞星!
没有人性的帝国鹰爪!
这一刻,满座的官吏猛地一个激灵,回想起了侯封自三川郡起,就流传开来的名号。
他们不约而同的低头沉吟,要不要按照侯封的要求,主动上报自己的资财。
可一旦申报,即便只是补齐过往的税赋,家族的财产就会缩水一半,不,是一大半!
可要是不按照侯封说的做,这个混账抡起屠刀来,可是从来都是六亲不认!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进退两难!
要不然,干脆……
他们抬起头,从身边人的眼神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但,先不说郡兵已经被缴械,即便是没有,那些主要负责搜刮城门税的兵油子,是从关中来的秦兵的对手吗?
而且,谁来做这个出头鸟呢?
最好让别人上,自己坐享其成,摇旗呐喊就好!
对了,田齐一族!
这些秦吏的心中,再次不约而同的想起了那些往日里,让他们又爱又恨的地方豪族。
在这些豪族的‘裹挟’之下,他们迫不得已的违反秦律,对豪族侵占地方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豪族们大口吃肉,他们小口喝汤,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局面……
所以,告缗令之下,首当其冲被制裁的,就是那些大户,准确的说,是田齐这数百年来繁衍生息的公族。
于是他们心中大定,有恃无恐的看着侯封。
田齐公族盘根错节数百年,即便是王贲当年挟灭齐之威,也没有将之根除。
而现在,一个小小的廷尉右丞,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恍惚间,他们心中又泛起了另外一个念头。
那就是侯封清理田亩是假,趁机从地方上搜刮一笔是真,毕竟他们听说,自从二世皇帝继位之后,不停对外用兵,想来国库的钱,应该是花的差不多了。
所以,侯封这巡访使,或许真的是出来刮地皮的!
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还可借着这个名目,从黔首们身上再榨点油水出来。
嗯,就让那些豪族带头捐一笔,然后三七分!
侯封静静地看着临淄郡的官吏,一言不发。
在他的心中,这里的很多人,已经死了,只是还没有埋。
短短的十年时间,那些昔日跟随王贲灭齐,留在临淄郡的官吏就已经堕落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穿着的还是秦吏的衣服,说的也大多是关中口音的雅言,侯封真的以为自己重新回到了旧齐国呢!
侯封不由想起了离开咸阳城时,扶苏曾经说过的话:
大秦的心头之患不在北边的匈奴,南边的百越,而在于这朝中的衮衮诸公,各个郡县的郡守、县令,他们烂一点,大秦就烂一片,他们要是全烂了……
侯封微微叹息,君忧臣辱,他要做的,就是皇帝手中的挖骨刀,将这些烂肉全部剜出来,一点都不留!
片刻之后,临淄郡的官吏纷纷离去,郡府大堂上只剩下了沉思中的侯封,以及站在他身后,挺拔如苍松的绣衣郎。
这时,从角落中,走出一个满脸沧桑,身穿黑色秦吏制服,腰间悬挂着一方铜印的男人。
从铜印上黑色的绶带可以看出,这人是个秩比千石的县令。
见到侯封低头沉思,似乎没有差距男子的走出,贯高上前几步问道:“你是何人?可是有要事面呈廷尉右丞?”
男子拱手而拜道:“吾乃狄县县令,孟集。”
孟集停顿了一下,带着几分惶恐之色的向外看了看,然后上前一步,在贯高逼视的目光下小声说道:“我有地方豪强,勾连不法之事禀报!”
贯高微微皱眉:“尔大小也是个食禄千石的县令,牧守一方,号百里侯!区区一个地方豪强,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
在贯高鄙夷的神色中,孟集长叹一声:“郎君可知,狄县共有秦吏几人?”
贯高笑着说道:“县令、县城、县尉、主吏橼……林林总总,百人总是有的吧?”
孟集摇了摇头说道:“秦吏确有这么多,可秦人,却只有我一人!”
“当大小官吏,亭卒、县兵等全部是本乡本土之人,而郡里的郡守、监御史毫不作为之时,仅凭我一人,如何能有作为?若是不肯同流合污,活着,就已经很不易了!”
白无忌从旁边走来,拍了拍孟集的肩膀说道:“我们来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孟集眼眶一红,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时,侯封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出:“你说,郡守、监御史毫不作为,可有证据?”
孟集上前几步,拱手说道:“有!”
侯封问道:“证据何在?”
孟集深呼吸一口:“就在卑职身上!”
说完,他将身上的官服退下,猛然转身,露出了遍布着鞭痕的脊背。
“始皇帝三十六年秋,我因县里豪强应缴租税数额不对,前往里坊查看,被田姓豪强指使僮仆鞭成重伤,身边亭卒、县兵视如无睹。”
“我连夜向郡府递交文书,请求郡守发兵平乱,但文书始终杳无音信!我不得已,带伤亲自前往临淄县,却在半路被田姓豪强再次拦下,又是一顿好打!”
“我无奈,只得躲在县府养伤,等待伤好之后,小意逢迎,蒙蔽县中豪强后匆匆赶到郡府,不料郡守等人却一再劝我息事宁人,言说若是激起民变,就先将我全族问斩,以解黔首之怨!”
“此后我接连数次上疏朝廷,却始终没有任何回信……”
侯封伸手打断:“上疏朝廷?具体是哪个官署?”
孟集说道:“丞相府、御史大夫府、廷尉府,因为县令没有直奏之权,即便是我上疏陛下,也不会有人受理,而且先皇帝当时出巡在外……”
侯封笑了笑,迎着孟集有些诧异的目光说道:“难怪……不过以后你就有直奏之权了。”
说完,侯封不理会愈发诧异的孟集,转而看向贯高:“你还在这里等什么?抓人啊!”
贯高拱手说道:“老师放心,他俩跑不了!”
白无忌也拱手说道:“老师,我和他一起去吧?”
侯封摇了摇头说道:“论起抓人问案,你比不上贯高,但若是统军作战,贯高拼尽全力,也比不上家学渊源的你!”
“你去传我的命令,让渔阳郡兵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守武库,及缴械的临淄郡兵,有异动者,按连坐之法,先斩后奏!”
侯封看着点头记录的白无忌,接着说道:“传完口令之后,你带上两千骑兵,跟着孟集一起,直奔狄县,接管城防武库,执行戒严令,必要之时同样可以先斩后奏!”
白无忌抱拳应命之后,带着孟集和几名绣衣郎转身快步离去。
他们几个的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孟集自不必说,对于白无忌而言,不办几个大案子,怎么积累功劳!
侯封等到他们相继离去之后,看向依然还站在身边的绣衣郎说道:“留下二十个人,负责审讯郡守、郡监御史,以及照看那几个密匦,剩下的人,跟我一起,带着步兵去狄县!”
…………
咸阳城西郊,杜邮亭卡路里。
在通往西郊粮库的道路上,放眼望去,到处是赶着马车、牛车的农夫,车厢里是新收后晒干的黄橙橙麦粒,沉甸甸,仿佛要将车轴压断。
不过他们这并不是来交租税的,而是趁着粮价高,将收获的粮食卖给官府。
“哎,你这人,我这小麦晒得又干,颗粒还大,怎么就评不得一个‘最’?”一个头上戴着双板长冠,肤色黝黑的老头大声嚷嚷了起来。
收粮的时候,是按照粮食的好坏,评出一个标准,那么收粮的价格,自然也是从高到低排列。
粮库的小吏一脸无语:“我说这位大夫,你的粮食虽然是好的,但皇帝陛下要的是粮食,不是砂石!我看啊,你这不是来卖粮食的,是卖石头的吧!”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顿时响起嘘声一片。
头戴双板长冠的老头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他大声嚷嚷道:“哼,没礼貌!老夫为国拼杀的时候,你小子还撒尿玩泥呢!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老夫吃亏就吃亏吧,反正都是为了秦国!谁让老夫是皇帝陛下刚出五服的亲戚呢!”
别碰瓷,我不承认有你这么个亲戚……扶苏背着手从旁边走过,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所以今后坑起这帮土老财的时候,再也不会手软!
扶苏侧头,对身边紧张兮兮的李承小声说道:“你再这么绷下去,是个人都看出咱们的异常了啊!”
李承苦着脸:“我的陛下啊,咱们就不能不到处乱跑吗?出了事,我可担不起责任!”
“呸,乌鸦嘴!”扶苏啐了他一口说道:“不出来看看,怎么知道民间百态!”
“那个鲁哀公是怎么说的?”
“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