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凝视白梵路半晌, 试图从他那神情中找出哪怕丝毫挣扎犹豫。可惜没有,他说这些话时,是下了十分的决心。
而这人一旦坚决起来会怎样, 云湛再清楚不过。
绝不能被激将和白梵路打,且还是他口中那种你死我活的打法。
云湛见带不走白梵路,也不介意在他面前认怂, 只能先离开这里, 以免激起更多仇视。
云湛主动放弃得如此干脆,倒让白梵路出乎意料了。而在他走后,白梵路再仔细回想他方才种种表现,心底疑窦丛生。
“奇怪……”
突然,白梵路敏锐察觉身后有人, 他猛回转身, 就见一青衣人远远立于对面。
那人身上浓郁仙气无遮无拦,显然是个仙人。
刚要发问, 那人朝他这边飞身而起,清风带起斗笠, 隐约露出小半边脸来,一瞥间白梵路竟觉分外眼熟!
但那人动作极快,掠过他往另一个方向去。
白梵路立即追上,没追出多远,那人便在一处断崖边停了下来。
此地空旷, 劲风呼啸卷起一层薄沙, 在前方突然被截断。
白梵路潜意识感到不安,尤其那人所站那处断崖,仿佛有什么东西自下方发出声响,牵引他去一窥究竟。
那神秘的青衣人转过身, 仙衣被风吹得扬起,他身姿从容如故友重逢,表面看来并无敌意,但白梵路不敢掉以轻心。
“你是谁?”
话音刚落,后头又传来脚步声,白梵路回身一看,竟是去而复返的云湛。
糟了,怕是中计!
那青衣人一看实力便深不可测,若与云湛同时夹击,他胜算太小,白梵路心念急转,理智地选择了寻机撤退。
可是暗中施术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被布下结界。
“……”
好你个云湛,方才不动手,原来是在这里耍小人手段。
白梵路心中又恨又痛,再不犹豫,直接大招开满,朝云湛攻了过去。
可云湛既不说话也不还手,仍旧只是躲,而那青衣人加入战局,几招几式间雄浑内力立时将白梵路压至下风。
这人厉害,恐怕比凌青子还要更胜一筹。
仙界何时多出这样一位人物?白梵路回忆方才所见那张脸的印象,想要在间隙再一窥究竟。可那人修为本就高深,哪能让他如愿。
对过几掌后白梵路渐渐不敌,正觉丹田激荡,云湛突然加入二人,白梵路本就气血翻涌,这时一见他那眼神,顿时心内狠狠一抽。
下一刻胸口沉痛,他被云湛一掌击中,而后紧跟着又来一掌,白梵路灵力涣散,直挺挺仰了下去。
身后就是刚才让他觉得异样的那处断崖,随着他下落,本来黑漆漆的崖底骤然间红光乍现。
团团妖异诡谲的火焰沿着石壁,从崖底深处攀爬而上,宛如急速生长的藤蔓,瞬间将白梵路缠住。
满天都是枫叶般艳美的火焰,层林尽染,青衣仙人垂目看向崖下,白梵路被一团火舌包围,已然看不出身形。
青衣仙人之后,又一人落在崖边。
云湛周身黑雾散去,原来是乔装的白君冥,他手中红莲业火的火种正烧得旺盛,似乎吸收到什么能量,还发出噼啪声响。
突然那火嘭一声炸开,紧跟着悬崖下面的那团红光也冲天而起,将半个天地都喷溅上一抹浓烈的血色。
红莲业火的中心,白梵路只觉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仿佛整个人正被从无数个方向撕扯。
可这种难言的痛楚与心里的相比,却是不足其十万之一。
这些火从每一寸皮肤钻进他身体,让他脑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云湛,无论睁眼闭眼,这火里都是他。
既是他们如何恩爱缠绵,又是他如何被云湛一剑刺中,再推下万丈深渊。
反反复复,都是这些画面。
白梵路似被扼住咽喉,他无法控制自己,苍堇飞快旋绕他,在他周身不断制造出大大小小的伤痕,可白梵路恍若未觉,只恨疼痛不足以让他恢复埋智。
“啊……”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他痛苦地蜷起身子。
浑身筋脉仿佛在一根接一根断裂,又一根接一根重组,体内强大魔气终于化为巨蟒,嘶鸣着要破体而出。
与此同时,曾经那种既不是魔气也不是仙气的、至阴至寒的东西也在隐隐浮出水面……
而在白梵路看不见的地方,他眉心的紫色印记越来越深、越来越亮,而他后背上的黑色瘢痕正缓缓离体,真的变成了一副蛇形,似乎有什么封印被解除了,灵魂也开始剥离身体。
白梵路口干古燥,突然有种极为强烈的嗜血的冲动,他想……杀人!
想杀云湛。
不……不仅仅是云湛。
他想杀人,想杀很多很多的人……
似乎杀光他们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白梵路神思开始变得恍惚,他喉咙滚动,抬起自己手指,正要舔去上面一滴血珠。
“师兄!”
一声急切呼唤霎那破开灵识。
同时间半空神光熠熠,猛冲入这无边红雾。
白梵路怔怔眯起眼,仰望上方被霞彩染成霓色的身影。
仿佛被吸引全部注意力,连身上疼痛都感受不到了,连那七彩长绫是如何自云中缠上他的也没发觉。
直到身子一轻,他人已经被从红莲业火中卷了出来,扛上天。
下方深渊旁,白君冥正要去追,青衣仙人道,“不必追了,他魔血已完全觉醒。”
说着,轻笑一声,“如今放眼仙界,也无人是他对手,你们要与仙族争,大可去放手一搏。”
白君冥反问,“那你呢?”
“我?”青衣仙人摇头,“我非仙非魔,你们的纷争与我无关,无论谁输谁赢都无区别。”
“那你为何要帮我族?”
青衣仙人道,“日后你自会知晓,至于我们的交易,也算到此为止了。合作愉快,冥公子。”
白君冥看着青衣仙人消失,又抬头望向天空,刚刚那两人消失的方向。
不知是否错觉,他感到脚下的大地似乎颤了一颤……
被天上的冷风一吹,刚从火里出来的白梵路就清醒了大半。
而当发现扛着他的人竟然是云湛时,白梵路浑身血液都似凝固了,正要发力,周身几个大穴却受阻严重,根本动不了。
“云湛!”
白梵路是压着嗓子狠狠喊这一声的,可出口不知怎么,就软绵绵的像猫叫。
他登时气得浑身颤抖,“有本事解开我穴道,我们光明正大打一架。”
云湛听见,不理会这浓浓的火/药味儿,反将扛着的动作转成抱着,又以灵气在白梵路身上加了一层衣衫。
“我不穿你的衣服!拿开!”
不止穴道,白梵路四肢还被七彩绫缚住,不得使劲,要不然他肯定当下就手撕这件衣服。
云湛瞧他那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心中得意,多亏从酒老仙那儿借来这宝贝。
方才白梵路不肯和他回去,他以平生未有之快速度赶回去要了七彩绫,打算直接用捆的也将人捆来身边。
可就是这样回来晚了,眼见着白梵路被红莲业火焚身,差一点就没赶上。
再晚一刻,白梵路定要彻底失去理智了。
云湛现在还心有余悸。
白梵路仍在和七彩绫作斗争,“你给我解开!你个混蛋!你陷害我居然还敢出现!我不穿你的衣服!”
他竟然还在纠结这个衣服。
云湛客观陈述道,“师兄的衣服方才烧毁了,严格来讲,除了我这件,你里面什么也没穿。”
白梵路七窍生烟,“你……你……”
若非知道该适可而止,就这别扭又可爱的模样,云湛真有些把持不住。
“我还记得,那天你被啮余吞进去,我救你出来时,也是这样抱着你回去的。”
白梵路莫名其妙,“你说的什么鬼话!”
“师兄稍安勿躁,一会儿我会和你好好解释的。”
白梵路瞪着他,“我不听你解释,我要杀了你。”
云湛无所谓地笑,“就算要杀我,也等到落地吧。”
从天上最高处飘过,直至远远望见一处山头,云湛才落了下来,到凌绝峰顶了。他渡劫后修为大增,现在要上凌绝峰都已是轻而易举。
云湛将白梵路放在神木树下,白梵路刚想要说话,就觉腿一凉,云湛竟直接撩起他下衣。
“你干什么!”
白梵路缩腿,被云湛握住脚踝,“你身上很多伤。”
云湛看得出来,这些是被苍堇划伤的,猜他多半是为了对抗红莲业火保持理智,才不得不用苍堇自伤。
看着这条腿上的伤痕累累,云湛皱眉,更加自责没能早点赶来。
而白梵路本来就对云湛满心愤恨不得而发,一听这饱含关切的一句话,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是连珠炮,“怎么?我这么多伤拜谁所赐?看我伤多莫非你还要帮我治不成?”
“我帮你治。”
云湛说着就要伸手,可白梵路很快发现他并不是要用治疗术,而是要去拉他衣襟,一下子慌了。
“你!你要敢脱我衣服……”
“错,这是我的衣服,师兄不是不想穿我衣服吗?那便如你所愿。”
云湛说着,七彩绫已将白梵路两手和神木树缠在一起。
“你这……!”
白梵路又惊又怒,抬起另一脚飞踢过去,不想仍旧被云湛握了个正着。
结果两只脚都被对方抓住,他人失去平衡,只能背靠后面的神木。
云湛目光在白梵路虚挂的白衣上飘过,坏笑,“这姿势……很是赏心悦目呢,我们下次可以试试。”
白梵路先是一愣,继而双眼圆睁,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怎样,面红耳赤,恶声恶气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儿。”
“我嘴巴很干净啊,是你心里......不太干净吧?”
云湛靠近白梵路,在他耳边呵气,“看来师兄还记得,我们曾经可是不干不净过的,休想耍赖,睡了我就不认账。”
“你还敢提!明明是你睡了我不认账!”白梵路头脑一热,就这么反驳。
但,他什么时候和云湛睡过?
“……”
云湛愉快地笑起来。
白梵路又被套话,再听他这笑,心中更加愤恨急怒羞恼悲怆种种情绪齐齐涌上,以为云湛存心戏耍,气到无以复加,手腕猛用力,竟不妨突破几处穴道,瞬间挣脱了七彩绫。
他一手劈向云湛,云湛躲闪不及,被白梵路轰出数丈远,差点直接从凌绝峰顶跌下去。
“云湛,”白梵路胸膛起伏,余怒未消,“你若还自诩是正道中人,这种两面派的把戏,就别玩儿了,我腻了。”
白梵路恨得牙痒,手一抖就将据说柔韧不断的七彩绫给扯成两截。
看着他抖落长绫,云湛目光微沉,终于端正面色,“师兄,我没和你玩儿,我对你从来是一心一意,你现在记忆里的都不是真的……”
他一顿,有些底气不足道,“至少….....至少绝不是表面看来那样。”
“不是表面看来?”白梵路冷笑,“那你方才将我推下悬崖,不是表面看来,实际又是为了什么?”
云湛万分诧异,而不待他回答,白梵路又接着道,“难道是为了先推我下去再将我拉起来吗?给一掌再拿颗糖哄?你当我三岁小儿吗?”
“师兄你等等!你说我将你推下去的?”云湛道,“我没有做过!我对天发誓!”
白梵路嗤笑一声,明显不信。
云湛急了,“我也不是三岁小儿,若真想推你下去,又怎么可能这么快拉你上来?”
“……”白梵路不是没想过,但他实在是不敢信了,他怕了。
云湛见白梵路仍旧不为所动,忙又道,“我和你分开后就来取这七彩绫,回去找你时你已经在下面了,我……对了,酒老仙可以替我作证!”
“你们仙族沆瀣一气,我要他作证?”白梵路摇头,只觉好笑,“我宁愿相信我自己见到的。”
“你亲眼见我推你下去的?”
白梵路像看傻瓜一样看向云湛,似乎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若非亲眼,他至于这么难受吗?
云湛突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是白君冥!他之前就假扮过我,一定是他!”
方才他急于救出白梵路,根本没注意四周,白君冥当时一定在那附近。
“……假扮?”显然白梵路也没有百花阁那部分记忆了。
云湛急得不行,忽而他想到什么,立时幻出青鸟,“我有青鸟,师尊给你我的这对青鸟,我是真的!”
白梵路摇头,继而更是好笑,“你是真的,如何证明那个人是假的。”
“……”云湛迟疑了,他显然也没想好这个问题。
这病急乱投医的表现,看在白梵路眼里,倒似证明他并未说谎。
其实很简单,问问白君冥就知道了。
“我可以找白君冥对质!”云湛大声道。
想到一处去了,但是白梵路当然不会拉着云湛一起去找白君冥,他未置可否,后退一步,直接转身就像要走。
“师兄!”云湛挡在他面前,“你去哪儿?”
“不关你事。”
“你还是不信我说的吗?我说我没对不起你,没推你下去,还有你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是受那该死的天劫影响,那些根本就不是我们经历的事,我这样说,你信吗?”
白梵路挑眉,“不是我们经历的事,那为什么会在我脑子里存在?”
“……”云湛咬牙,这个问题,他真的回答不了,或者说,现在还不能回答。
“再者……”白梵路眼中的恨意不知何时已经散得淡了,他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我是魔,你是仙,我们已经这样了。”
云湛深深凝住他眼睛,“这样是哪样?”
那双眼睛幽深如潭,其中比从前更添浓墨重彩的一笔紫色,愈发叫人难以看清。
而那眉心的印痕,也是灼亮地刺着他。
“这样是哪样?”云湛又问了一遍。
白梵路深觉无力,这个人为何就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呢。
“仙魔殊途,你难道没………”
听说过。
这几个字未能说出来,已经被人制住,云湛也不管白梵路会如何抵抗,一把将他推在神木树上。
不由分说,低头吻了上去。
白梵路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起先是怔住,等云湛撬开他嘴,在他口中肆虐时,他才意识到荒唐。
可对方抱得他太紧,比七彩绫还要紧,白梵路能撕开那绫,却挣不开这怀抱,而且这吻竟然该死的让他有点……
白梵路猛然清醒,咬在云湛舌头上。
瞬间血腥味充斥二人胶着的空间,可云湛竟然不放,还试图加深这个吻,手甚至探向他衣襟。
“!”白梵路不得不松口,头一偏避开。
云湛在他耳边道,“又想离开我,我不允许……”
可是下一个吻却没能落下,白梵路手中苍堇化为尖刀,抵上云湛脖颈。
那里动脉正突突跳动着。
“云湛,我早说过了,我们已经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云湛轻声重复,“好啊,那现在给我一刀,就往这里刺,往深了刺,我们才能两断,否则,这辈子都别想我放开你。”
白梵路的手微微往前送,可云湛丝毫没有后退,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白梵路的眼睛。
他目光沉郁,里面深切映出一双倒影,白梵路的手隐隐有些抖。
但其实他手中刀握得很稳,真正在颤的是操控它的那颗心。
凌绝峰上仙风拂过,吹起两个人交缠的衣角,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让,谁也不肯退。
不知安静多久,才有一阵旁的声音夹杂进来。
云湛最先反应,很快为白梵路收拢衣服,挡住他身形。
越过云湛肩膀,白梵路看见,是凌青子和王崇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