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陆霖秋, 幸会。”
这是白梵路对慕云河说的第一句话,说完慕小王爷就自讨没趣,下马车继续讨酒去了。
但慕云河后来想了半天, 总觉得那人和那声音撩得他心烦, 于是素来行事随性不肯委屈自己的某人, 趁着月黑风高, 翻越墙头夜探孟国公府, 寻到客院窗下,先凝神听了一会儿。
“哼, 老五不让我看, 我偏要看看。”慕云河轻声嘀咕,缓慢戳开一个窗洞, 却是刚把眼睛对准,就立即退开,迅速蹲下藏匿。
待到他呆滞的脑袋反应过来,窗后便隐隐传来水声, 他只敢抬头偷瞄一眼,见那盏烛火在灯笼里一晃一晃,窗纸上依稀透出个身影,似乎是衣服展开, 而后剪影恰到好处描摹出肩膀弧度。
这是在……沐浴?!
虽明知道那是个男人,且也只有背影而已, 可慕云河不知怎么就有点心慌, 鼻子还痒痒的,他使劲忍住才不至于打喷嚏。
白梵路已经听到动静,他现在完全适应了如何运用耳朵,曾经超群的听力在视觉的反向刺激下, 又被最大程度的发挥出来。
他从浴桶中出来,披上浴袍,屏风外侯着的婢女进来服侍他更衣。
忽然那婢女咦了一声,“公子,这是您掉的东西吗?”
“嗯?”白梵路疑惑接过,握着感受了一下,竟然是那两只草编小兔,他攥在手里摩挲片刻,将它们收入袖中。
慕云河在外边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许久听不见声音了,才推开窗扇,身子一轻斜掠而入。
屋内一片昏暗,慕云河轻手轻脚朝内室挪动步伐,注意力高度集中的他,并未注意到,离他几步之遥的桌边,正坐着一个人。
所以,当有衣料拂过手边的触感突然传来的时候,慕云河起初竟没反应过来,直等到那触感愈发清晰了,这位混世魔王才惊骇得汗毛倒竖。
莫不是有鬼?
白衣翩翩的“鬼影”,悠然自得重又走回椅子上坐下,抬手倒了一杯茶。
“小王爷深夜来访,有失远迎。”
慕云河一听这声音,才知对方早有准备,自己偷偷摸摸进来被抓了个现形,面子上过不去,道,“你既没睡觉,为何不点灯?黑灯瞎火的做什么名堂?”
“点灯?”
白梵路重复一遍这两个字,摇头轻轻地笑了。
他刚才还故意离这慕云河很近,结果没有灵力,离得再近也觉不出所以然,该怎么判断这人是不是云湛呢?
“原是如此,小王爷到来,居然忘了点灯相迎,确实疏忽了,这就以水代酒,敬阁下一杯。”
说着,就伸手去拿桌上的杯盏。
昏暗的夜色里,暮云河只能看见个隐约的轮廓,见那人动作行云流水,毫不迟滞。
慕云河略一犹疑,不确定地问,“难道你一个人的时候,都不点灯吗?”
白梵路手下动作不停,指尖所落,每一个位置都十分准确而平稳,仅仅是稍微抬了下头,他似乎看向慕云河。
“点不点灯,于我而言并无差别。”说着,白梵路将手中杯盏递出。
而慕云河摸着黑接过,两人指尖似是无意又似有意碰到一起,白梵路手微顿,杯盏差点脱落。
慕云河武功底子好,反应极快接住,“小心!”
他语气沉稳,并无其他异状,白梵路于是道,“多谢小王爷。”
慕云河尝了一口杯中物,温热的水带着洗茶后的苦涩回甘,他似乎没太理解白梵路话里的意思。
“你说点不点灯没差别,怎么会没差别?”
问出这句话,慕云河就后悔了,因为他仿佛觉察到了什么。
而白梵路毫不避讳,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用着与寻常毫无二致的平静语调,“因为我是个瞎子。”
“……”慕云河愣住。
第二次见,又是自己理亏冒犯人家,慕云河就在那坐立不安地呆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短短时间,白梵路判断不出这人到底是不是云湛。
而凌青子说这一世云湛可能样貌改变,也可能不变,那自己的样子呢?现在自己看不见,便无法确定变没变,一切都毫无头绪,真是想着容易,做着难。
不过既然自己身上有云湛的人魂,按理说他们之间应当存在某种互相吸引。
方才的指尖相触还是过于短暂,或者他该试着再主动接近那慕云河,看能否找到线索?
白梵路这样想着,又考虑自己现下处境,孟琦将他莫名其妙带到这里后,就着人仔细照顾着,再没来过。
但白梵路能感觉,马车上那神秘人,曾经出现了两次,也没刻意躲藏,就在门外观察他。
晚间白梵路曾趁机问过仆人,得知那是当今皇帝的第五子,端王韩凌。
白梵路听说那是皇子,不由想这慕云河当真胆大妄为,竟敢称呼皇子为“老五”,但后来又听闻其父慕将军与当今皇帝乃是拜把兄弟,一起打下的江山。
只可惜慕将军以身殉国英年早逝,因此皇帝感念他,对慕云河也是颇为爱重,某种程度上甚至及得过他自己的皇子,早早就让他世袭了王爵。
不过这帝王之家,大抵也是难有几分真心,反倒是对皇位毫无威胁的闲散王爷更让人放心罢了。
如此看来,孟琦将自己带至此间,多半也是那位五皇子的意思。
白梵路躺在床上,刚翻了个身,随手摸到枕边玉坠,是方才婢女替他更衣时摘下来的。
彼时他只以为是普通的东西,这时仔细摸了摸那玉坠轮廓,竟摸到上面有两个小小的刻字,云湛!这是云湛送给原主的玉坠!
第二日孟琦来到,告知白梵路正是韩凌让他住在这里的。
至于这五皇子是何用意,孟琦表示也不知,只告诉他,坠楼那日韩凌其实也在场。
而等问及何时可以回去,孟琦则说,这段时间韩凌正忙于朝堂之事,恐怕都会在皇子府,不会过来,但也没提到要放他回去,是以让他再待些时日。
白梵路只得继续在孟国公府住着,他现在既无修为又没有武功,无法飞檐走壁穿墙瞬移,还是个瞎子,暂时只能先这样,好在饮食起居皆有人仔细照顾,闲时于竹林中品品香茗,倒也乐得悠闲清净。
且孟琦还特意替他准备了笔墨纸砚,白梵路独自一人时,尝试着“盲画”一通,再假意找婢女过来看,得到的回答自然是好,但白梵路不确定这话是否可信,因为他看不见。
而白梵路不急着想法出去也还有一个原因,他有预感某人会再来。
果然才不出一天——
“小王爷还打算在树上待多久?何不下来一叙?”
慕云河不情不愿从树上跳下,“怎么我才刚来,就被你发现了。”
这话委实欲盖弥彰,但慕小王爷又怎么可能乖乖承认,他一早便躲在树上偷看白梵路,目的就是为了看对方什么时候把斗笠摘下来。
结果想看的没看着,反而被他画画那仙姿态度给吸引了注意。
白梵路放下手中笔,朝向慕云河所在的地方微微侧目。
“小王爷?”
慕云河回神,“咳!本王其实是恰好路过此地,呃……话说那老五呢?”
明显的顾左右而言他,人却一点不客气,在白梵路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随手倒了杯茶水咕咚喝个干净。
白梵路从容答道,“五皇子并不在此地。”
他手中笔又开始在宣纸上滑动,随意勾点,一杆修竹跃然纸上。
慕云河看看那画,又看看白梵路对面竹园,突然伸手在他前边晃了晃。
“小王爷在怀疑什么?”
慕云河闻言,立即缩回手,解释道,“你误会了!不是怀疑你,而是你画的这实在太像了,我忍不住觉得……”
“觉得我应该能看见?”白梵路淡笑,笔走偏锋,那杆修竹就似随风摇曳,落下几片竹叶来。
“我画的东西都是我记得的,听着风竹之声,就能将它画出来,若是从前没见过,自然也是画不出来的。”
“哦……”慕云河似乎是有些失望。
“小王爷缘何叹气?”
慕云河没想到白梵路听觉如此敏锐,“就是突然不知怎么,觉得你没见过我有点可惜……”
语罢自己哈哈一笑,洋洋得意道,“说起来,像小爷我这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人物,你见不着也的确是你的损失。”
白梵路摇头,这人可真自恋。
“不过说真的……”慕云河摸摸下巴,“你如此擅画,要是能替我画一张像就好了。”
“若小王爷想,在下可以试试。”白梵路不确定是否可行,若他画出云湛的样子来,会和这慕小王爷相像吗?
几次试着下笔,可画人毕竟不是画物,他现在缺点灵感,不知从何画起。
而慕云河就在旁看着白梵路,心道那纱下不知是怎样一张脸,总觉得从未有过的好奇,又不想如此唐突直接去掀开来看。
两人各怀心思又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
慕云河看一眼天色,问白梵路,“你是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白梵路疑惑,“小王爷为何这样问?在下昨日才来。”
“昨日才来的?”慕云河心头忽的一阵轻松,“那你想待在这里吗?”
白梵路顿觉纳闷,“想与不想的,全在五皇子吩咐……”
“听你这样说,便不是自愿的了,既如此,我带你出去。”
白梵路还没答应,慕云河已经拉住他手,将他毛笔也拿开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就觉腰身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箍住,而后身体一轻几起几落。
最后落坐在一处地方,白梵路手按在前边 ,一摸好像是什么手感略硬的毛发,以及轻微的响鼻声和马蹄声,是匹马。
而身后很快又坐上一个人,胸膛张扬的热度瞬间包住他。
这种感觉……似乎在哪里也曾经有过,白梵路顿时迷惑了,他同云湛这样亲密地骑过马吗?记忆中并没有,那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马开始奔跑,白梵路问,“小王爷要带我去哪?”
慕云河声音轻快愉悦,“自然是去好地方!”
语罢又道,“别小王爷小王爷的叫我了,听着拖沓,没劲。”
白梵路想了想,“那不然,慕兄?”
慕云河还是纠结,似乎也不怎么样,“勉强还行,先凑合叫吧。”
这是什么意思,先凑合?那不凑合该是怎样叫法?白梵路理解不能。
江天一色楼。
与凌波楼齐名,同为“恒昌双楼”之一,同样有美食美酒,同样是宾客济济。
只有一样不同之处,凌波楼最出名的是美酒,是金桂丹酿;而江天一色楼最出名的是美人,霓裳妖姬。
像是此刻,楼门边就立了两位环肥燕瘦的美人,远远望见慕云河走来,相视一笑,其中那位丰腴的红衣女子已经巧笑嫣然迎上前。
“哟——奴家还道是谁?原来是慕小王爷大驾光临!快快请进!莺莺,燕燕,还不速速出来迎接贵客——”
这女子声音极是酥媚入骨,白梵路甫一听见便立即觉察到异样。此刻空气中萦绕着兰花香、桂花香、芍药香……各种浓郁异香。
有过一次经验,白梵路隐约猜到这是何地,但还是不太敢相信,慕云河竟然带他来这种地方,“慕兄,这是……?”
慕云河搂住他肩膀,装模作样道,“你只管放宽心随本王进去,绝对是个令你叫绝的好地方!”
好地方。哼!当真是好地方!
果然到哪儿都不改本性。
白梵路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如此介意,心里像是很不舒服。
饶是他看不见,也完全能想象到慕小王爷此刻足下生风、前呼后拥,该是何等风流意气。
理当还有一句左揽右抱的,但慕小王爷眼下只揽了白梵路,旁的美人莫名就成了花背景。
江天一色楼,虽然实际是个青楼,但楼中布局也细分为三六九等。
前院是最普通的勾栏院所,后院则独辟蹊径,开设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阁楼,分别称为风、雅、颂,其中雅阁是最为别致的一处,又分为镜花水月四间。
慕云河不需人带领,就自携了一众美人朝月间而去。
此刻,月间的主人已经得了通报,正怀抱一把青木琵琶,身边案上是新沏好的一壶龙井,正从壶口往外徐徐冒着热气。
待得来人进门,女子才婷婷袅袅移步上前,屈膝行了一礼。
“月弄见过云河少爷。”
光听这称呼,就与旁人不同,温温软软多了一丝别样的亲昵。而那女子容色也当真是如其名,一身鹅黄衣衫简单素净,却恰到好处衬托出弱质纤纤,清丽可人。
慕云河上前虚扶一把,倒怜香惜玉。末了,拉过身后兀自沉思的白梵路,推到月弄面前。
“这是本王新结识的朋友,叫作陆霖秋,名字虽不太好记,但人却是极好的……”
后边几个姑娘听见这话,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慕云河全无架子,她们好像都不怕他。
白梵路自从踏进江天一色楼大门起,就浑身都不对劲,眼下突然被慕云河推上前,莫可奈何,只得拱手施一礼,对月弄道,“在下陆霖秋,姑娘有礼了。”
白衣公子温润沉静,虽不见相貌,但举手投足之间便可见得风仪不凡,兼之他的声音也极是温柔可亲,早已惹得慕云河身边一众美人心如鹿撞。
月弄低垂了头,轻声道,“奴家月弄,见过霖秋公子。”
慕云河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向来在美人堆里是千呼万唤最受欢迎的,如今怎的白梵路初来乍到,而且连脸都瞧不见,竟比自己还要吸引美人目光?
慕小王爷十分愤愤不平,将一众翘首以盼的美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机灵的燕燕,和温柔可人的月弄。
屋里顿时清净许多,慕云河满意地关上门,回头就见白梵路面对二位美人,站在桌边动作迟疑,似乎不晓得如何自处,全无先前的淡定从容。
慕云河灵光一闪,突然起了小心思,凑近白梵路耳边,贼不溜吐出一口气,“霖秋……”
白梵路浑身一颤,这称呼……
“让我来猜猜……你不会是……没来过青楼吧?”
白梵路手一抖。
慕云河不知是否自己错觉,方才他怎么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杀气?
不过眼下他最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慕云河从白纱缝隙中窥见白梵路一角发红的后颈,突然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
随便逗一逗就这么害羞啊……
慕云河亲热地搭上白梵路肩膀,凑近那只已经在冒烟的耳朵,“没想到霖秋竟如此纯情,果真今日是来对了。”
想了想,慕云河又道,“不过也可惜你这般纯情,倒让本王不知该怎样教你,才好让你体会这人间妙处呢!”
他调戏上瘾,浑然不觉有两根手指已经抵住他腰腹要害,别说什么人间妙处,白梵路虽没了修为,功夫招式还是记得一点的,徒手点个穴,虽不至于伤身,疼起来也足够让某人好好妙个够本了。
“慕兄……”
白梵路咬牙,极冷极冷地笑了一声。随后他微转过身,握住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腕,反客为主,也学着慕云河的样子,凑近他耳边,吐字轻而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白纱随着呵出气息轻轻拂动,只见慕云河听过那话,瞬间呆若木鸡。
白梵路不着痕迹抽身离去,施施然在桌边坐下,品一口龙井香茗,老神在在好不从容。
而他方才说话那嗓音不大不小,刚够燕燕和月弄听个大概,饶是二人身在青楼,也不禁闹了个大红脸。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若霖秋所料不错,慕兄花名在外,怕是到如今,还未真正与美人一亲芳泽吧?慕兄你……莫非……”
慕云河隔着白纱迅速捂住白梵路的嘴,可他那两个字已经说出来了。
白梵路其实是想到小说里云湛虽在青楼左拥右抱,但实则都是表面现象,于是心有怨愤下故意试探,但没想到竟激起慕云河如此大的反应,难不成他真与云湛是一样,就把青楼当客栈用?
而他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不行”,说完连白梵路自己也惊住了,怎么感觉好似对谁说过这样的话。
慕云河脸上已是爆红一片,简直恨不能当即挖个地洞钻进去。只见他都顾不上对美人道一声告辞,拽住白梵路就冲将出门。
二人身后,江天一色楼龙飞凤舞的匾额被远远甩到十万八千里。
这一遭下来,传说中英俊神武、风流倜傥、举世无双、一夜七次的慕云河慕小王爷,或许得有大半年,不会再进出花柳风月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云狗湛:论错误言论的传播途径与害处……
作者:我的锅我的锅,你肾不虚,你一夜七次。
白小路:他几时一夜七次了?
云狗湛:哎师兄你别走啊!你误会了啊,我是和你一夜七次,哦不对,我和你还没做过……还是不对,师兄别走qaq
云狗湛:(凶巴巴!)我什么时候和师兄一夜七次,这么重要的剧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作者:前、前世……qaq
吃瓜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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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1-03-07 21:00:00~2021-03-08 21:00:00期间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atr 26瓶;弧也 9瓶;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 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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