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宅,十点。
“季怜,我们现在就盼望着你来呢!你每来一次,少爷的心情就会好一点,就不会跟先生太太吵架了。”
陈管家笑容满面地带着季怜上了二楼,昨晚他突然接到了她说今天要来陶家的电话。
“少爷,季怜来了。”
陈管家在敲门,他已经预示到接下来这几天的陶家的气压不会再那么低了。
“知道啦!快进来。”
陶觉咏在听到敲门声的瞬间就从床上跳下来了,鞋子都没穿。
“听陈叔说,是你想我了才来看我的,我好高兴呀!”
他捏着门把手,脸上泛着红晕,喜不自胜道:“这还是第一次你主动来看我呢!”
自从上次见面后,他就把见季怜当做一种奢侈,一种奖励,爸妈看他没事了,却又终日嘴里念叨着一个佣人,时常对他不满。说他别的,他也就忍了,如果说季怜不好,他一定要爆发少爷脾气的。
也就是这段期间,一向以为他脾气好情商高的佣人们都对他改观了。
“少爷,我想吃烤牛筋,我们今天去柳园烤烧烤嘛!”
季怜眼中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嘴唇微张,舌尖探出,舔了舔嘴唇,像只奶猫。
“好啊你!原来你是想吃烧烤才来找我的!”
陶觉咏虽然充满了怨气,但还是马上吩咐管家买烧烤的用料,想了想又说:
“柳园那边靠近南部客运站,人太多了,路上会堵车,还不如去翠湖呢!”
“不要不要,就去柳园,我喜欢柳园。”
季怜双手合十地哀求道,引得陶觉咏心软不已,连忙答应她。
虽然,他觉得今天的季怜和往日都不同,仿佛来找他,是带着目的的。
两人游玩了一天,等回陶家时,天色已暗,正好在家门口碰到陶斯咏。
他背着画板,脸色阴沉,头发黏糊糊地耷拉在额头上,鼻梁上有脏东西。
每到这时候,善于察言观色的陶觉咏都会自觉远离他,免受他拳头的袭击。
说来也奇怪,陶觉咏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跆拳道黑带的水平,动起手来居然对这个小他两岁的弟弟毫无招架之力。
他不止一次地怀疑对方悄悄地拜了名师,毕竟爸妈根本不会让他上什么兴趣班的。
季怜突然喊:“二少爷。”
陶斯咏回过神来,蹙眉看面前的人,等看清时,眼中迸出希翼的光,嘴唇半张,往她四周张望,等确定了她身边只有一个陶觉咏时,整个人又萎靡了,勉强地回了声“嗯”。
“喂!陶斯咏,你有没有礼貌?她在跟你打招呼!”
陶觉咏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实在是季怜走后,他就把维护她当做了一种本能,嘴比脑子快,想收回也不能了。
他做好了准备,要是对方动手,他,就拉着季怜跑!
可是,陶斯咏只是看了看他,眼神犹如冻了一层寒霜,又扫了一眼季怜,整个人孤寂而颓废,问:“她还好吗?”
“不好,她病了。”
他一愣,眼神飘忽,最终道:“有人会照顾她的。”
他想起一个游戏,十一个人抢十个座位,最后总有一个人是站着的。
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站着的人。
只是突然有个人出现了,暂时和他抱团了,可是等他看清楚了,就发现那人身边还有一个小伙伴,且是名正言顺的。
他能怎么办?
他如果有自尊,和自知之明,就应该自觉远离他们,回到最初一个人的样子,装作从来没有人和他抱团。
季怜还想说什么,他却不等她了,径直进屋了。
为一个人伤心了,看见她身边的人,也是伤心的,他再不要见季怜了。
陶觉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弟弟对卿卓灼是动了真感情,过往的记忆突然串连在了一起,最终都指向一个结论。
他,忽然间,就不那么讨厌这个弟弟了。
仿佛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支持弟弟一点,便是支持自己一点。
“走吧”,他推季怜,“外面凉,天也晚了,今晚你住这里,等会我打电话给卿卓灼说。”
两人进了陶觉咏的卧室,他急着找卿卓灼的手机号码,季怜疲惫地坐在他的床上,忽然瞥到枕边倚靠着一个芭比娃娃,穿着难看的衣服,手袖处的针脚如蜈蚣般丑陋。
她记得这是她给他的,那时她只缝了两条手袖,还特意嘱咐他要把衣服缝完。
他竟然真的去缝了。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飘忽,逐渐脱离了身体,衣食无忧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为了她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去给娃娃做衣服。
“你就住三楼吧”,陶觉咏终于找到了卿卓灼的电话,并拨通了,得到对方的回复,他像小时候好不容易做完了作业,被妈妈允许玩一会那样兴奋,“三楼客房的花洒是新的,洗澡舒服。”
季怜痴痴看着他,心中动容,像是出轨回家的妻子面对热情的丈夫那样无所适从,她别过头去,不想看他那张标志得过分漂亮的脸上显现出卑微来,说:“好。”
陶斯咏的画笔已经干涸了,颜料渣嵌在画笔上,显得肮脏杂乱。
他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一句话,让他烦躁不堪,用力将画笔摔在地上。
“我给你机会要回《街》,不是让你画出这样的垃圾来敷衍我的!”
少年天才陶斯咏还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待遇,被人说是垃圾!
从遇见卿卓灼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顺利,从和她分别,所有的事情更不顺利。
他苦笑两声,看了看墙上挂的日历,离她的生日不到四个月了。
自那天陶觉咏的生日会上,她说自己想要息泽的成名作《画》,他便找到了画馆的馆长,希望买回自己的画。
馆长戴着金边眼镜,眼中折射出独属商人的精光,开了一个远高于市面,且他完全支付不出来的价格。
他周身气压低沉,捏了拳头当即就要发作,对方又讨好地一笑,说:“你也可以拿十副能达到世界绘画协会标准的画来交换。”
他从三岁开始学画,十三岁成名,目前的画达到那个标准的也不过三副。
明知不可能,尤其是在时间如此仓促的情况下,然而他依然答应了。
这是他最接近她的心愿的一次。
既然他不是她的心愿,那他就实现她的心愿!
可事情不像他想象那么顺利,且不说他放下画笔三个月,就说他的能力,也难达到随便一幅画就世界绘画协会的水平。
半个月以来,他用掉画纸无数,拿画笔的手僵硬发抖,一有空闲就坐在画板面前,然而交出的作品,依然是垃圾。
窗边传来摩挲声,片刻后,一个腰身挺拔的黑衣男人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路温?”
他问。
“是我!”
路温见室内黑暗,只有师兄旁边亮了一盏台灯,便跑去打开了所有的灯,顿时灯火通明,师兄脸上的落寞和颓废也被照得清清楚楚。
他心下了然,却缄口不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吃什么吗?”
陶斯咏问,尽管他浑身无力,心情惆怅,但只想找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不饿”,路温打量着地上的画笔和被卷成团的画纸,捡起了一张打开细看,惊艳道:“这是嵩山的蓝花楹对不对?画得真像,为什么要丢呢?”
陶斯咏苦笑,声音凄凉,“你知不知道,说一个画手的画像,是一种侮辱?”
路温一愣,“谁说你画的不好了?”
陶斯咏说:“我忙着,你自己找点事做。”
路温不依不挠,上前弯腰攀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威胁说:“你不告诉我,我必不让你安生。”
他轻笑,真是拿这个小魔王师弟没办法,说:“我要在五月份前画十副达到世界绘画协会标准的画,换回我的成名作。”
“咳!这叫什么事?”路温松开手,站起身来,背着胳膊说:“我去帮你拿回来不就得了。”
陶斯咏神色一冷,他当然知道这个拿是什么意思,他看向窗外,一颗老树的枝干已尽数掉落,只留下光秃秃的主干,显得萧瑟孤寂。
他说:“我不希望我给她的是脏的。”
那样圣洁的人,怎么能用偷来的东西玷污了她?
路温敏锐地察觉到师兄说这话时的语气,顿时就想起了他近日的反常,他不屑道:“她?师兄你喜欢她什么?长得漂亮吗?”
陶斯咏蹙眉,直觉这话不对,不悦地看着路温,捏紧了画笔,问:“你找过她?”
“找过!我还差点杀了她!”
路温眸子中闪过危险的光,突然,一个模糊的影子朝自己飞来,他反应灵敏,侧身一躲,然而那影子速度极快,最终擦着自己的胳膊飞过,带来一阵刺痛,他摸了摸袖子,已经被血浸湿了。
他看清了让自己受伤的是一只画笔,“你竟然伤我?”
他的声音委屈,疑惑,愤怒,像一只困顿的小兽。
“路温”,陶斯咏的语气中充满了隐忍,浓眉如同一把快出鞘的剑,整个人戾气十足,“不要碰我的底线。”
路温感觉胳膊上痒痒的,血从伤口处蜿蜒流下,他麻木又悲情地问:“我碰了,你又怎样?”
“杀了你。”
陶斯咏走近他,捡起画笔,坐回原位,不再理他。
“哈哈哈”路温仰天大笑,眼边滑下一滴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泪,“终究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浅薄,师兄便觉得一个女人也比师弟重要!”
他在等陶斯咏哄他,他已经隐约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对方没有。
他站在卧室中央,只觉得脚下的地在漂浮,心头一块嫩肉像被人用钝刀子割,最终,他无声地离开了。
陶斯咏盯着画纸半天,才发现路温已经走了,他缓慢地展开握紧的拳头,手心血肉模糊,疼得他唇边冒出一连串汗珠。
在听到路温说曾经对卿卓灼下手时,他体内就不受控制地积蓄起一股力量,到处乱窜,让他只想毁灭面前的人和物。
出于理智,他只是用画笔伤了对方,而没有伤其性命,但那股力量还没有化解,他只能紧握拳头,等待它们慢慢消失。
现在,它们终于消失了。
他整个人却像空了一样无所适从,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自从他遇见她,就只有从和她相关的事情中获得存在的意义,否则,整个人便是空虚的,无意义的。
夜已经深了,窗外不知何时筑巢了一窝老鸹,正在乱叫,明明吵闹,却让人觉得孤寂无比。
他想起路温,对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认识他一个。
他放心不下,披了外套,就出了卧室,四处寻找。
他把大门口,动物园,桥边都找过了,都没看到人影,师兄弟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他知道路温一定就在附近。
他过了桥,便往树林那边走,前面越来越偏僻,寒气逼人,俨然是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