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戍深吸了一口气。
他突然有了一丝深沉的而厚重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极有可能正在见证一段历史,对他来说是一段非常伟大的历史……不不,他是在创造这段历史!
自从穿越以来,他一直在做这个世界驯服的奴仆——竭尽全力学会生存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必要的知识,遵循这个世界运行的一切法则,并将真实的自己小心翼翼地掩盖起来。
尽管这个世界和他格格不入,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接纳这个世界——他并不情愿,但是毫无办法;这是他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
而现在,他突然本能地感觉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面前这个长满了络腮胡子的、瘦猴一样的年轻人,因为自己的身份,有资本、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甚至有能力扭转历史前进的方向!
他当然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他可以通过那个人,做出某些在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以距离自己的理想稍稍近那么一点儿,哪怕只有一点点!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一直是一个跪在地上的、忠顺的、连头都不敢抬的可怜奴仆;而现在,他好像可以稍稍挺起身子,打量一下这个世界更广阔的风景,更深处的细节了……
恍惚之间,他感觉桌子上的那一堆杂七杂八的铜盘子和银盘子里似乎一下子长出了无数的麦克风,而墙角处的几盏油灯也变成了摄像机和聚光灯;他,埃及的莫润尔.安虎老爷,本能地感觉到此时此刻自己的一番话将流传后世——至少能够在埃及的、亚述的历史文献上留下光辉的一笔;他,将依照一名庄严的“历史宣言”的发表者应有的仪态来要求自己!
“尊贵的殿下,我想先和您谈论一些宏大的东西……”殷戍恭敬地说道,“比如说,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时间的看法,对历史的看法,乃至……对未来的看法。您愿意听吗?您有时间听吗?”
“我非常愿意,也非常荣幸,”萨尔贡微微一笑,“聆听一位智慧的埃及人谈论这些东西。我知道,埃及人特别注重人的‘卡’(灵魂),尤其注重对于‘卡’的滋养与修炼……”
“您过奖了,尊贵的殿下。”殷戍欠了欠身子,“莫润尔.安虎只是一个平凡的埃及人,远远谈不上‘智慧’这个词儿。”
“……”
“您刚才说道,亚述人的世界。亚述人认为世界是由三部分组成的——天空,大地,还有大海。而在我们埃及人看来,天空其实是女神努特的身体,日月星辰在她的躯体上运行;而她的丈夫,盖布,他的身体构成了大地……江河湖海,山川沙漠,都是他身上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不,尊贵的殿下,我并不想和您讨论亚述人和埃及人对于世界的看法到底孰是孰非……不管怎么样,这个世界早在我们难以想象的、极为遥远的古代就已经存在了,并且一直在按照它自己的规律运行,万物生长、凋零、新生;花开花落,潮起潮涌……”
“您刚才还说到一件事情,殿下,我觉得可能并不妥当。您说,同埃及悠久的历史相比,亚述的历史简直就像孩子一般幼稚……不不,我觉得并不是这样。我们埃及人也许在数千年前就已经在开垦尼罗河肥沃的黑土,在种植小麦和无花果,在尽情享受一条伟大河流的馈赠;而您,亚述人,您的祖先可以一直追溯到苏美尔人,他们的历史可比埃及还要悠久……想一想吧,当埃及人的祖先还居住在群山之间的洞穴里时,您的祖先,伟大的苏美尔人,已经在两条同样伟大的河流(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沃土中修建了巨大的灌溉渠道,种植庄稼,酿造啤酒,而他们建造的最早的城市,说不定还要比埃及人早上整整一千年!”
“这些古老的历史,您是怎么知道的?”萨尔贡突然有些慌张,“您所说的……都只是一些传说!只有神庙里的僧侣才知道一些……”
“您别着急,尊贵的殿下,听我慢慢和您说,”殷戍笑了笑,说道,“我们的祖先相隔着大海,尊奉不同的神灵,却过着同样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一直流传至今。比如说,我们都有着类似的喜怒哀乐——我们会为了几个滑稽的小丑而发笑,为了一些奸诈小人的卑鄙行为而发怒,为了亲人的离世而哀伤,为了动听的小曲儿而出神……我们都热爱清凉的水,香喷喷的花,甜丝丝的葡萄,还有美丽的女人;我们都对自己的神灵有着虔敬之心,我们都对世俗的生活又无比热爱。”
“其实,从遥远的努比亚,一直到东方神秘的高加索山,这片辽阔的土地上的人们都是这样生活的。这是因为不同的神灵给不同的民族和人民注入了相同的情感与灵魂……而不同的神灵,一开始也为我们这些凡人规定了相同的秩序。比如说,无论是埃及人,还是苏美尔人,还是马里人,还是胡里安人,还是巴比伦人,还是亚述人……从古至今都尊奉自己高高在上的大王。大王君临万邦,或者仁慈、或者残暴地统治着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仁慈的大王能够得享繁荣盛世,被万民所铭记、所怀念;残暴的君主则天怒人怨,遗臭万年……神灵为了让大王不那么孤单,还创造出了一群贵族来拱卫他、辅佐他、支持他;贵族是大王与人民之间的中介——他们将大王的旨意传达给人民,并身体力行,而人民也通过他们向大王发出自己的呼声,反映自身的诉求……而构成这些伟大国家的基石,正是它们的广大人民。仁慈的大王把人民看做自己的子女,看作自己的兄弟姐妹,而残暴的大王则把人民看作蝼蚁,看作两只脚的畜生……不管怎么样,在漫长的岁月里,人民和大王似乎达成了某种契约:人民有义务让大王和贵族们感到满意,而大王和贵族有义务保卫自己的人民;当这个世界处于太平盛世的时候,人民安居乐业,快活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当战争降临的时候,人民则按照大王的命令武装起来,为了大王的荣耀彼此厮杀……”
“安虎老爷,您是要和我一直谈论这个世界的历史吗?”萨尔贡突然笑了起来,“您好像并不是一位使节,您简直就是一位神庙中唠唠叨叨的大祭司……”
“您不感兴趣,是吗?”殷戍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您不感兴趣,我就不说了。”
“不,安虎老爷,”王子严肃地说道,“我非常感兴趣,请您继续说下去。”
“那好吧,我的殿下……”殷戍沉思着说道,“我之所以和您说这些,是因为您,尊贵的萨尔贡王子,您的身份和地位,应该以这样的格局和时间跨度来看待问题。您不能仅仅站在亚述的立场上,您不能仅仅只看见、只关心您的一生……您应该放眼整个世界,您应该以100年、00年,甚至1000年的巨大跨度来看待这个世界。……啊,殿下呀,我当然是以一个地位底下的普通贵族来揣测一名居于世人顶端的王子的思想的。您,可是一个伟大帝国的二王子,我所说的这些东西,您也许早就考虑到了、考虑好了,您也许比我考虑地更加全面、更加深刻……殿下,我希望您不要为此而藐视我。”
“我当然不会藐视您,安虎老爷,”萨尔贡轻轻说道,“……您所说的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您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向您保证,哪怕您现在就是煽动我造反,或者直接反叛于我,我也不会怪罪您。”
殷戍突然有些想发笑——那位乌什皮亚.梅尔老爷此前也是这样拍着胸脯对他说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来的!看来亚述人都好这口儿!
“感谢您的盛德,尊贵的殿下,”这家伙优雅地欠了欠身,“……啊,话说到这里,您可能会问了:看哪,埃及人!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只不过是一名小王子,亚述帝国的高位其实与我无关……帝国的荣辱,帝国的发展,帝国的未来,乃至帝国过去至今的全部历史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安安心心地当我的亲王好了,尽情享受这生来具有的显贵身份所带给我的巨大财富与荣耀,同时平静地,同时也是荣华富贵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殿下!”他突然话锋一转,“其实在召开那场‘祝捷大会’之前,我就已经和您分析过了,您的这个想法并不现实,是吗?”
“是的,安虎老爷,”萨尔贡点点头说道,“从马马什一直到马里,您一直都在向我鼓吹,我,亚述.丹.萨尔贡,不应再随波逐流,而应该抱有更高的野心,应该毫不犹豫地向尼尼微的王座发起冲击!”
“没错,我一直在向您鼓吹这一点,”殷戍紧盯住他的眼睛,“甚至是怂恿、煽动……有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佞臣一样。啊,殿下……一直到现在,您始终都没有给我认真的、清晰的答复——您,是否认同我的观点?”
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萨尔贡一下子站了起来!
“安虎老爷,您今天一定要逼迫我回答您,是吗?”王子的声音突然有些发抖,“这是大事……这不仅关系到我的一生,还牵扯到许多追随我的人……我,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事到如今,那个家伙还在反复,还在动摇。
殷戍等不及了,他现在必须迫使王子下定最后的决心!
“尊贵的殿下,我要和您讲一讲我的秘密,”他突然神神秘秘地说,“这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
“什么?”
“我在离开埃及之前,曾经有过一次非常古怪的经历,”殷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的‘卡’(灵魂)在某一个夜晚突然离开了我的身体,到了400年后,见到了一些稀奇的事情……啊,埃及人的‘灵魂出窍’这种事情其实并不罕见,老实说,那天晚上我赶上了。”
“我听说过这样的传闻!”萨尔贡突然兴奋起来了,又猛地一屁股坐下,“有人说,大维吉尔的长子——也就是您——在灵魂失而复得之后,还做出了一些疯狂的举动……啊,安虎老爷,我一直在等待着您亲口说出这件奇事!很有意思!您……”
“不,殿下!我并不是说唱艺人,现在也完全没有兴趣和您谈论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殷戍一下子打断了他,“我在和您谈论一些极端重要的军国大事,殿下!我想和您说一说我的‘卡’所看到的我的国家、和您的国家的未来!”
萨尔贡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我的国家的未来,亚述的未来!”他讷讷说道,“您……您的‘卡’都看见了!”
“老实说,在那个时候,”殷戍极为严肃地说道,“我的国家,您的国家,都消失不见了。”
这位王子一下子攥紧了拳头,脸上的表情变得空前紧张!
“其实,您的国家,伟大的亚述帝国,在500年后就已经消失了……”殷戍稍稍提高了声音,“它毁于巴比伦人和埃兰人的联合进攻。光辉的尼尼微也完蛋了,它毁于滔天的烈火……大火燃烧了七天七夜,壮丽的宫殿和神庙全都化为了灰烬。”
“巴比伦早就完蛋了!”萨尔贡突然打断了他,“00年前,加喜特人就灭掉了巴比伦!他们把亚摩力人全都赶到了海边!”
“海边的亚摩力人又回来了,我的殿下,”殷戍平静地说道,“他们重新驱散了加喜特人,恢复了巴比伦的荣耀……而它再度发展壮大,直到它最终成了亚述的掘墓人。”
王子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您的国家灭亡得非常凄惨,殿下,”殷戍继续侃侃而谈,“因为您的国家,最终还是陷入了噩梦一般的两线作战之中。北方,是您目前的盟友赫梯人,他们背信弃义地向您的国土一步步蚕食;而南方,则是巴比伦人和埃兰人联合向您复仇了!在两面夹攻之下,您的帝国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处处被动挨打;强大的亚述军队不得不精疲力尽地在您的国家广袤的国土上来回奔跑,堵上防线中的一个又一个窟窿,直到它最后被消耗殆尽……然后,您的国家末日就来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