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2014年2月3日,玻尔上将,英国柴克郡乡下住宅。
“人言可畏”这个词,是没错的,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认同这一说法。
一个人,无论他的功绩如何,为人怎样,性格又怎样,他留给后人的形象,都会被残留下的只言片语所曲解。
对于一个杀人犯,人们不会去关注他在17岁那年,是否救过一个落水的女孩。对于一个战斗的英雄,人们不会去在意他在上中学时,是否抢过一个同学的午饭钱。
“有罪”或是“有功”,可以说是在人死后,唯一可以给后人留下的映像。
当然,绝大多数人,都会被历史遗忘,被时代的车轮卷入搅碎,只剩余一些捕风捉影的碎片。就算被称为“英雄”,那也只是因为旁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曾被冠以“王国英雄”这一称号的我,说到底也只是那个时代,众多的,大概能组成一个加强营的“英雄”中的一员罢了。
现在,我正坐在一个小农庄别墅里的摇椅上。这把历史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的老玩意,估计也该退休了。就算我这种只有100磅的干柴,也能压得它发出吱吱丫丫的呻吟。
椅子旁的矮桌上,放着一壶快要散尽了热气的茶水。
那是来自遥远的印度的,经过发酵处理的浓厚红茶。与盛着它的成套瓷茶具一样,是相当程度的奢侈品。而那精美的茶具,考虑到年代,甚至可以算是半件古玩。
泡杯热茶,喝上几口,然后等着剩下的部分慢慢凉掉。这种浪费般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呢?
不记得了,那种无关紧要的事。但愿不是在几十年前的总参谋部养成的吧,不然那些抠门的老头子一定会打死我的。
我抬起带着皱纹的右手,拿过杯子旁放着的一小块巧克力蛋糕,缓缓地送入嘴中。
营养师曾多次劝告我,让我少吃甜的东西。但说实话,我从来没当回事。
远的例子不说,就说亲爱的老伴吧,以前是多么的注意健康和养生,都快要把一家子都喂成兔子了。结果,还是没能熬过我这把老骨头。
“算了…不想了,想那么多干嘛。”
一只扭着身子,一摇一摆的肥猫,熟练地爬上了我的摇椅。二话不说,就在我膝盖的位置窝成了毛球状。
真是不讲礼貌。但是除了摇头叹气以外,我也不能拿它怎么样。
“明明以前是个挺可爱的小家伙的,现在也长成个又懒又肥的老东西了啊。”我又拿了一块蛋糕,让可可略带苦涩的甜味,在脑海中肆意发散。
但是,食之无味。
用工业的冰冷机器,和充满了化学制品的调味料做出的点心,不管怎么吃,都找不到它应有的味道。
没有因为缺少可可粉,而用来充数的粗麦粉的粗糙。没有因为缺少砂糖,而混入的甘蔗碎末的咬劲。也没有次等的面粉,和酵母混合时,那股怪怪的香味。
最重要的是,没有被火药与铁锈污染的,那种终年不散的硫磺气息。
说到底,可能还是我自己在害怕吧?害怕着没有什么东西提醒的话,自己就会忘记那段被神遗弃一样的岁月。害怕哪天一觉醒来,就会发现屋子里的勋章,奖章,还有好友们的遗物都被一扫而空。而自己,则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在会计部耗尽一生的老者。
我会常常去擦拭挂在墙上,藏在床下,和摆在柜子里的那些铁片,那些绶带,和与女王握手的照片。并不是想去追忆些什么,而是不这么做的话,我的心里,就会升起一股被遗忘的不安。
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军人了。不需要军官,不需要法师,更不需要魔女。
还处在对父母撒娇年龄的孩子,被送上战场然后死去的事,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但是,自己果然无法就这样妥协。一想到我的兄弟们,我的挚友们,还有那些欢笑着的女孩们,正在逐渐模糊的脸,我就如坐针毡。
大概就是因此,我才会像个涉世未深的黄毛小子写情书一样,忙了几个通宵,写了一大堆自己都觉得狗屁不通的文字吧?
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写过很多文章。
军事报告,计划书,演讲稿,自传,还有检讨。论文采的话,我自认不会输给任何一位报纸的广告专栏作家。
一个多星期前,一个年轻人来找过我。
不,大概也称不上年轻人吧,毕竟人家孩子都上中学了。但和作为“长者”的我比的话,我还是有一点倚老卖老,一口一个“年轻人”的资格的。
那个随身带着记事本,穿着多袋夹克衫,背着数码摄像机和录音笔的家伙的热情,甚至让我起先以为,他是不是来推销保险的。
但是他的眼眶里,闪烁着十分危险的东西——求知欲。
那种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年情报总局,艾里安研究部的专家们,十个疯了的里头,九个都是被那玩意逼的。
我呸!天天拿着把小手术刀,对着发臭的虫子尸体这戳戳,那捣捣,不疯了才是有鬼。
然后在骗开了我家大门之后,那个自称“国家地理编辑”但怎么看怎么像无业游民的中年人,像我询问了一个名字。
所以,我回了他一句:“你看过我的书了么?没看过就去买。亚马逊上19.41英镑一本,买回来我给你亲笔签名。”
我写自传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发这些好奇心旺盛,整天像个娃娃似地问东问西,刨根问底的垃圾杂志或是电视的记者的。而在看过我那本比起战争回忆录,更像是“亚瑟王传”的鬼扯之后,大部分好事者都会自觉回避的。
结果,那个名叫迈克兰,姓和我用的剃须刀一个读音的男人,转身从身后的双肩包里掏出了一份厚厚的打印纸稿件——大概比我的自传厚两倍的程度。
“这个,这个是联邦档案馆拿来的。俄语与英语对照,但英语的部分写的和屎一样。我找到了那个名字,重复了很多遍!而我这次来,是想要知道全部!”
说实话,当时我看到那份扫描复印件,封面上的那个骑士盾,剑,与双头鹰的标志的时候,我差点吓地从鞋柜里掏出霰弹枪把他打死。
鬼知道那个该死的,阴魂不散的标志是怎么又被翻出来的。
我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两年前我儿子带我去看的,那个叫做“RED”的,关于退役老特工重出江湖,吊打CIA全家的电影。
我保证假如这个迈克兰,是被派来灭口的话,我会立刻把枪口塞到他嘴里,然后就细软跑路。但是翻了下前几页的内容,发现这只是被翻译成俄文的文件,再被转译回来的复本。
既然如此,就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了。
无非是两国之间,大家“我猜你知道了什么”和“我猜你猜到了我知道了什么”的绕圈游戏的一环罢了。
然后,“艾丽·吉尔曼”这个名字,算是文件里反复出现的,少数能够识别出的人名之一。当然,这要撇去大概是因为抄写错误,或是用打字机的时候手抖了的缘故,而在吉尔曼(Gilman)的中间,多写了一个L这点。
不过在此之前,这种东西就算不是什么高保密度的东西,但也不应该是平民能随便弄到的。政府的机密文件,确实几十年后就会解封,但军事机密,怎么想都不该在解封的范畴里。
面对我的疑问,那个记者回答说:“最近从国防部送去的老式火箭设计图太多了,档案馆放不下,所以特价甩卖。”一听就是编的,完全没个正形。
接着,那个死缠烂打的迈克兰,就把文件翻到了几十页的地方,指着一个“支点A”的词,试图向我说明那个莫名其妙的代号,和一场灭绝人性的大屠杀有关。
当然,我是懒得踩他的。所以我干脆装作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发作的样子,用扫帚把他从我当时住的退伍军官公寓里赶了出去。
但是,那叠被装订好的,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地印着【绝密】的文件,被留在了玄关的地板上。
与那叫做好奇心的东西完全无关,这点我可以用冰箱里的冻牛奶的名义发誓——我看了那份机密文件的原因,绝对不是因为好奇!
墙上的挂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正午12点的位置。趴在我膝盖上的肥猫,十分不耐烦地用它的肉球,挠了挠我的胳膊,催促着要食吃。
“啧,真是越来越懒了。”我随手将它从腿上赶了下去,起身去厨房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剩下的速冻意大利面。
窗外的天空中一片阴沉。雨水遵循着自由落体的法则,嚣张地敲打着玻璃的窗户。
一碗意大利通心粉,被我扔上了灶台,在电热炉的加热下渐渐升温。
并不是没有微波炉。而是就这么依赖于科技制品的话,总觉得会有种不甘心的感觉。
灶台边的小相框里,放着一张很久以前的彩色照片。照片里我貌美如花的妻子,依旧笑得如此甜美。
“艾丽…吉尔曼……么?”
这个像诅咒一样盘旋不去的名字,又一次被从脑海的最深处被翻了出来,像沙丁鱼干一样被晒在阳光下。
“说起来,她去教导团的推荐信还是我写的来着?”
忽然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但是这都无所谓了。
现在的我,不是王国军的军官,更不是情报部的上将。
仅仅是曾接受了“英雄”之名的,一介疲惫老兵而已。
…… ……
(本文摘自:联合王国军前上将,德尔·玻尔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