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倒了。他这一路饱经患难,儿子的离去更成了最后的一击,虽不致命,但也剥削了身体里无数的元气。
王矮虎、孔明、孔亮便怒不可遏地冲去龙王庙找胡先生玩儿命,但胡先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三人只得回来。
这时店子中店小二痛哭流涕地跪在宋清面前,大骂自己所荐非人,胡先生用药偶尔失当,宋清是真正的老实人,见店小二如此痛悔,还反过来安慰他,店小二趁机将功赎罪,如愿以偿地给自家亲戚拉来了一口小薄皮棺材的生意。
棺材铺子掌柜给他分成时,店小二心里鄙夷地笑:“这是老子最后一回帮你弄这些小钱儿了!”
装敛了死孩子,因宋家兄弟受不得那恓惶,孔明孔亮由店小二引着,把小棺材送到镇外的乱葬岗子上埋了,孔明孔亮洒几行痛泪,自回。
店小二却借故没回去,等孔明孔亮走得没影子了,他才对着乱葬岗边上的树林子里轻声唤道:“胡哥!胡哥!”然后一阵草响,胡先生鬼鬼祟祟地出现了。
二人相视一笑,各执锹铲,掘起小孩子的坟来。一边掘,店小二一边傻笑:“胡哥,你的那‘尸厥草’,真真是百下百灵,那些外地人还真当孩子死了——可是胡哥,咱们只消卖了那颗珠子,就是后半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捞这星儿卖孩子的小钱儿作甚么?”
胡先生笑道:“兄弟你不知道,我命里无子,这小孩子作成了我一世的富贵,真是我的运财童子。救他醒后,我要收他做我儿子,从此我一家子也就圆满了!”
店小二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地道:“恭喜胡哥!贺喜胡哥!只是——哥哥甚么时候去卖那颗珠子?小弟已经等不及了!”
胡先生道:“带了小儿,这便去——咦?兄弟你身后是谁?”
店小二一惊回头,胡先生抡起手里的铲子,一铲子削到店小二的脑袋,当场一个血葫芦四仰八叉地摔倒了下去,抽搐着挣命。
胡先生第一次做这等没本钱买卖,一铲子之后,手脚都软了,直喘了半天粗气后,才对着血泊里的店小二冷笑道:“老子要把这颗珠子献上东京城里,到蔡太师门下讨封赏去!从此以后也是高官得做,细马得骑,做个屁的土财主?你这厮胸无大志,也只配死在这乱葬岗子上了!”
说着再不理死人,回头把小棺材从土坑里提上来,豁了棺材盖子,扶起里面的小孩子,一番按摩引导,小孩子突然一阵咳嗽,激灵一下,眼睛睁开了。
胡先生大喜,笑道:“儿啊!跟爹享福去吧!”
话音未落,就听背后有人冷笑:“可惜,再大的福你也没命去享了!”
胡先生大惊,霍然站起转身,背后却空无一人。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到自己腰间,立着一个仿佛磨盘成精的矬子。
此人非别,正是矮脚虎王英。
孔明孔亮找不到胡先生,也只得罢了。王矮虎却是惦记上那颗夜明珠了,一讲到金银财宝,他比谁都精明。他早从胡先生和店小二的眉眉眼眼里,琢磨出两人有一腿,没了胡先生不打紧,跟着店小二,绝对水落石出。
吴用宋清等人忙着招呼宋江,王矮虎却悄悄地缀在了送葬队伍后面,后来发生的一切,他全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等胡先生弄活了宋江的儿子,正是最得意的时候,王矮虎出来泼他的冷水了。
胡先生虽被王矮虎吓得魂不附体,但想到将来的荣华富贵都在怀中口袋里,立时勇气倍增,精神抖擞——管你是人是鬼,人来杀人,鬼来杀鬼!就见胡先生抡开了手里的铲子,一两就是一斤,“呜”的一下,冲王矮虎顶门上砸了下来。
王矮虎虽然生得矬,但却是个有能耐的,虽然跟五虎八骠没的比,但对付这胡先生,他可是剑客的身份。身形一晃间,胡先生手里的铲子不用掐诀、不必念咒,就放了卫星了,直到三天后才掉下来——为什么呢?挂到树杈子上面了。
胡先生手腕子一痛,凶器脱手,跟着就是腿后面“委中穴”上挨了重重一踢,当场就跪了。眼睛一花,王矮虎又转到了他前面,伸手左右开弓,“噼哩啪啦”打了他四个大嘴巴,这矬子手凶,胡先生的一口好牙全报废了。
就听王矮虎狞声道:“你这厮,吃了熊心,吞了豹胆,竟然敢骗到老爷们头上?你可知老爷们是谁?那个寻你看病的,就是梁山好汉及时雨宋江,老子就是放火杀人的王矮虎!你这厮有眼无珠,现在要死要活?”
胡先生一听之下,轰去魂魄——在这京东两路,那些贪官污吏和居心叵测的歹徒闻得“梁山”二字,真是梦里也怕——胡先生再顾不上疼痛,连连磕头,扁着嘴含混不清地连声道:“矬爹饶命!小人要活!”
王矮虎一听“矬爹”二字,心下大怒,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道:“想活命的,先把骗我哥哥的珠子交出来!然后抱了孩子,到客店向我哥哥叩头赔罪——你可愿意?”
胡生生一听之下眼泪都出来了,连声道:“愿意愿意,小人愿意!”说着伸手入怀,取出那颗夜明珠双手献上——遥远的荣华富贵,总及不得眼前自己的性命重要。
王矮虎接过夜明珠,在自己手掌心里滴溜溜转了两圈儿,当真是心花怒放。往怀里一揣,放缓了声音道:“腿可还痛吗?”
胡先生急忙道:“不痛!不痛!”说着挣挫着要站起来,却哪里能够?
王矮虎便叹息道:“唉!我这个人最是心慈,你拖着这伤腿,要挣扎进镇里去向我哥哥赔罪,一路上也难为了你——不如我发个善心,就在这里料理了你,倒也干净!”
胡先生一听,心惊胆裂,大声嘶嚎起来:“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啊!”
王矮虎心道:“此时再叫爷爷,不嫌迟了吗?”脚尖儿一挑,地下那柄铁锹向上飞起,王矮虎潇洒地一手抄住,搬锹尾,献锹刃,“噌”的一声,一锹干净利落地将胡先生人头铲下,锹面正盖在无头的腔子上,锹头被热血一激,向上冲起一尺多高来。王矮虎赞赏道:“这厮不亏是做医生的,保养得好气脉!”
再看那颗人头时,倒是好福气,居然正巧骨碌到那口小棺材里去了。王矮虎忍俊不禁:“老子向来是管杀不管埋,没想到你这厮命好,有个现成的棺材盛着你!正赶上老子心情也好,便再发个善心,替你埋了吧!将来阴曹地府阎王叙功,说不定还能将老子从十八层地狱提拔到十七层,也未可知啊!”
说着一脚把盛着人头的小棺材踢进坑里去,拿锹三推两推,胡乱埋了。
转头再看旁边的小孩子,只见他瞪圆了两只大眼看着自己,似乎是大惊恐,又似乎是大平静。王矮虎笑道:“爱哭鬼,你怎么不哭了?”说着把手搭到了小孩子的脖子上,心道:“这小子看到我昧了那颗夜明珠,留不得!”
正要下手拧断小孩儿的脖子,突然心中一动:“且慢!这小子现在连字都说不出几个,等他长大成了人,向宋江去揭露我时,老子早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快活去了,谁还跟着宋江这没出豁的厮混?宋大哥向来对我还算不错,今日给他留条根,也算我王矮虎知恩图报,将来从十七层地狱升到十六层,就是今日这一念之善的功劳!”
想到此,王矮虎哈哈大笑,抱起小孩儿,径回客店去了。
王矮虎走远后,血泊中的店小二身子突然一动,然后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看着胡先生的无头尸体,店小二打了一阵哆嗦后,才勉强冷笑道:“老子胸无大志,所以还能活着;你想着为官作宰的,却把头都混没了——嘿嘿!可笑啊可笑!”
连滚带爬地离了乱葬岗子后,店小二心想:“那帮人太凶,就算不是梁山好汉,我也惹不起,回去是自寻死路;去报官也不成,我和姓胡的做的又不是甚么好事,少说也得问个充军——罢罢罢!不如离了这里吧!”
店小二跌跌撞撞地走了。他的后世子孙里有人成了医院院长,受老祖宗启发,不但和火葬场成立了一条龙业务联系,而且专门拿死孩子糊弄人,产妇家属前门哭着走,他后门贩卖新生儿赚钱,不几年就成了千万富翁,后来还当了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呢!此乃后话,这里按下不表。
回头再说王矮虎。这家伙回到客店,将孩子往宋江宋清兄弟眼前一献,宋江宋清都激动得疯了。宋清满地乱跳,宋江在病中,当场背过了气去,众人慌了,急救。
宋江缓过来后,拉了王矮虎的手,嘴唇翕动着,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最后道:“我虽起不来——四郎!你拉了孩儿替我给王英兄弟磕响头,要磕足分量!”
得了哥哥吩咐,宋清拉着小孩子就向王矮虎拜倒,王矮虎急忙上前阻挡,满口乱嚷:“小弟怎么敢受哥哥的这般大礼?折寿啊!折寿!哥哥饶了小弟吧!”忙乱了好一阵,才算是罢了。
王矮虎便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如何识破奸人贩婴的诡计,吴用惭道:“唉!只是终日盯着老虎,却不想被蚂蚁伸腿绊了一跤!”
听了这话,王矮虎扬眉吐气,安慰吴用道:“哥哥是算大帐、做大事的,不留意这些下五门的虫子,也是应该的,何必在意?”
吴用点点头,岔开了自己失察的话题,却指了小孩儿道:“你们看这孩子,是不是有些奇怪?”
一听这话,众人皆惊,宋江在病榻上霍地撑起身子,颤声道:“我孩儿怎么啦?”宋清急忙扶他重新躺下。
吴用安抚道:“公明哥哥莫急,侄儿并没有怎样——倒是他自回来以后,再没哭过一声,实在稀罕!”
确实稀罕。自此之后,这个两岁的孩子再没哭过,好象从生到死、死里逃生的这一个轮回,已经开了他的宿慧一般。吴用教他背诗、认字,皆是过目不忘,只几天工夫,吴用倒叹息了十七八回:“这是大学士的人才啊!”宋江宋清听了,无不狂喜。
按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宋江的病被这个喜头儿一冲,应该好转才对。但是,大悲大喜,都是人身之重忌,不到一日之间,宋江竟然就经历了两回,这个落差他实在倒不过来,从此旧病上面添新病,卧床不起,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偏这时,乱葬岗子上胡先生的尸体被人发现了,报到官府,人命关天,地方上开始追查,虽然官吏们是装模作样应付差事,但宋江还是挣扎着道:“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就耽搁了弟兄们!”——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能耽搁了他宋家未来的大学士——于是宋江硬撑着病体,进行了战略上的转移,躲到了荒地里的一间野庙里去。
但这一番折腾,却榨干了宋江身体中最后一丝元气。野庙四处漏风,要甚么没甚么,对孱弱的宋江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但这时的宋江蜷伏在残破的佛像下面,握着孩儿的手,听他在自己身边喃喃地背唐诗,面上却是一片宁静祥和。
又硬撑了两天后,宋江知道自己气数已尽,遂把众人都召集起来,很平静地道:“我知道我是不中的了……”
一句话未说完,宋清、孔明、孔亮无不下泪。
宋江喝道:“哭甚么?难道世上还有不死之人不成?四郎,哥哥我死后,本该归入祖坟,但是,郓城离梁山太近,西门四泉虽然容得我,秦明兄弟却只怕放我不过,若也来个掘墓鞭尸,我受不得那作践——只好再对不起秦明兄弟一次,我躲了他吧!我死后,你们随便弄口棺材,把我寻个清净野地一埋,墓碑上不用刻字,只朝着家乡方向而立,就是我的福了!”
听着这话,宋清手捂了脸,泪水开了闸一样从指缝里往外涌,一时哽咽难言。
宋江叹息道:“这几日我细想我这一辈子,抱了沽名钓誉的心,勉强做了些好事,但那些散事,怎抵消我的罪过?第一件大罪——在郓城县时我不该见色起意,指使着游手捣子,撮弄初来乍到的阎婆惜一家,不料想却把个阎老头儿唬死了,后来我出来做好人,接济她一家,又娶了阎婆惜,但终究心下有愧,何况最后阎婆惜还死在我手里,到了九泉之下,我没面目见她一家呵!”
跪在一边的王矮虎心道:“啊哈!老子早就怀疑你宋江怒杀阎婆惜这事有首尾,果然不出老子所料!”
宋江又喃喃地道:“我第二件大罪——是对不起这孩子她娘!她一直敬我恋我,我却总想着立大事,成大功,全没把她放在心上——如今她和花荣兄弟不知生死,我……我……”宋江的眼泪也终于流了下来。
众人都默然。宋江又道:“我第三件大罪——是对不起青州城外那些无辜的百姓!当日为了赚秦明兄弟上山,我出了绝户计,在青州城外杀人放火,一个繁华的镇子就这样成了瓦砾场……那些冤魂就在这庙外侯着呢!若不是我身后佛祖镇着,他们早来捉了我去了——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
宋清见哥哥神智似乎有些昏迷,急忙道:“哥哥,你歇歇吧!我们去捉个医生来,哥哥必定能霍然。”
“嘿!”宋江勉强笑了笑,“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我是不成的了!我第四件大罪——就是对不住秦明兄弟!我不该……我不该呀!”
说到这里,宋江猛地精神一振,突然伸手抄住了宋清的手腕,急道:“四郎!我有一事,你必须遵从——虽然对子不言父过,但我的这些作孽事,这孩子长大后,你都要详细告诉他,要让他记住他爹的教训——色字头上一把刀!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宋清哽咽点头时,宋江又转头向小孩儿道:“孩子,不管你懂不懂,你都要做好人,走好道儿,如果哪一天心斜一下时,就想一想你爹我现在的样儿吧!”
挣扎着说完了,宋江把身子往破席子里一躺,如释重负地道:“我死以后,将我背朝上放进棺材里,我作孽太多,见不得人,对不得青天!”
听了这话,宋清、孔明、孔亮再当不得,放声大哭。
宋江攒了攒劲儿,又向吴用道:“军师,你我一世知交,我走后,弟兄们就交给你了。我知道你心高气傲,只想做文官,不想受武职,但今日生离死别,你听哥哥一句话——不管文官武官,都是为国出力,有何高低贵贱之分?哥哥我百无一能,空有忠心,不得进步,兄弟你之才胜我十倍,必能做一番事业出来——那时招安了,到哥哥我坟头前放串喜鞭,我九泉之下也瞑目!”
吴用想到从前恩情,热泪盈眶,上前握了宋江手道:“公明哥哥,小弟其实已经有了更好的门路,现在说了,也让哥哥安心些!”
“哦?是甚么门路?兄弟快说!”宋江精神一振,脸上陡然涌起了一片潮红来。
吴用心知这是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急忙加快语速道:“在梁山时,那西门四泉天不怕地不怕,只对济州张叔夜,和塞外女真族忌惮十分。他是转世天星,虽然没了法力,但总还有些前知的门道儿,他曾说女真族会打到梁山脚下,莫不是大宋将亡,女真将兴?小弟本想同哥哥出塞往女真去,那些野人粗鄙,知道甚么?以弟兄们本事,不愁将来不做个开国元勋!只是想不到哥哥一病……”
让吴用更想不到的是,病榻上的宋江突然一翻身而起,拼命揪住了他,眼睛里燃烧着鬼火般的光芒,寒意直射进吴用的骨髓里去——这时的宋江,哪里还象个垂死之人?
众人皆惊得呆了!就听宋江大叫道:“军师万万不可!你我生是大宋臣,死是大宋鬼!岂可投靠番邦,卖国求荣?军师!军师!你切不可烟囱里招手——带兄弟们往黑路上走……”说到这里时,喉咙里格格作响,脸上的红光退潮一样散了下去。
宋清撕心裂肺一般大叫一声:“哥哥!”直扑上去扶住,众人也随即围上。宋江却揪住了吴用衣襟不撒手,扯得智多星象被蛛网困住的蝇子,再不得伸展。
看着眼前的人脸转来转去,渐渐模糊,宋江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道:“……弟……兄……们……别……做……汉……奸……”
头一歪,及时雨呼保义宋江宋公明,就此气绝。他一生算不得光明磊落,但临死之时,却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无愧于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宋江虽然死了,但他的手却还象铁钳一样,牢牢地扯着吴用的衣襟不放,他似乎要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把自己这个生平第一知己留在中原,不许他踏入番邦一步!他抓得是那样的紧,王矮虎百掰不开,吴用狼狈不堪,最后还是宋清拿了把刀,把吴用的衣襟割断,智多星这才脱身。
虽然人去了,宋江眼睛兀自睁得大大的,好象他因为最亲近的兄弟吴用跟他割袍断义而死不瞑目。
宋清冷冷地看着吴用,这种厌恶至极、痛恨至极的眼光出现在这个老实人的身上,简直是匪夷所思。孔明孔亮也冲着吴用怒目而视——师傅死后不得闭眼,都是这个书生奸鬼害的!
吴用不敢面对他们的目光,更不敢面对死去的宋江,他踉踉跄跄地逃出了破庙,吴良小哥急忙跟了出去。
王矮虎也踅了出去:“军师,你还往女真去吗?”
吴用用力点头道:“去!在那里我才能一展抱负!何况,那里塞外风景如画,异族美女如云……”
王矮虎眼睛亮了:“军师哥哥一人独行,小弟放心不下——我送哥哥去!”这正是:
不恋本乡一撮土,只爱它国万两金。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