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同这个时空的韦小宝同行到一个院子前,那小厮便吆喝一声:“李嬷嬷,财神菩萨临门,还不出来迎接?”
“哟”的一声,早从门里闪出一个老虔婆来。这婆子四五十岁年纪,身上穿着极艳的衣服,脚上套着极新的红鞋,脸上搽着极厚的铅粉,嘴上抹着极重的胭脂,头上戴着极细的纸花,人未出而秋波已到,声不响而媚笑先来:“好一位英气勃勃的大官人,是哪阵香风,吹得您光降?”
那小厮仗着客人的势头,挺胸叠肚地道:“李嬷嬷,这位大官人可不是冲着你来的,是冲着你女儿李巧奴来的——还不赶紧把巧奴姐姐请出来?”
话音未落,已经被一帕子甩在了脸上,瞬时间浓香扑面而来,小厮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喷嚏,然后就听到李嬷嬷笑骂着道:“算是你这小猴儿有良心,这个荷包拿去换果子吃吧!”
西门庆也掏出几串钱来,往他怀里一塞:“韦兄弟,多谢你指路之恩,这些钱拿去,买几碗酒吃。”
小宝得了实惠,不由得眉开眼笑,连连躬身道:“这位大官人,小子我就在旁边瓦舍里听书,若您还有甚么吩咐,小人随时候命!”说着欢天喜地的去了。
这时,院中出来个老汉,帮着安顿西门庆的马匹,李嬷嬷则引着西门庆入厅中坐下,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大官人尊姓大名?”
西门庆道:“在下秦梦溪,从山东行商来,听闻此间有女名巧奴,是有一无两的人物,定要见见。”
李嬷嬷低了头,喃喃地道:“秦梦溪,山东秦梦溪……原来是秦大官人!大官人远来,我那女儿本应该跪接才是,但现在天色这般早,却是她睡意最浓的时候,若勉强出来,晨妆不理、睡眼惺松的,反而怠慢了大官人。不如大官人且到后面花亭中奉茶,待女儿梳洗好了,便来侍候如何?”
西门庆笑道:“实是我来得太早的不是了!不过把话先和嬷嬷你说了,倒也便宜。此来我除了要见一见这位巧奴姑娘外,还想要替她赎身,只望嬷嬷能成全!”
李嬷嬷一听,呆了一呆,正好此时小女厮送上香茶来,李嬷嬷便双手把大腿一拍,叫道:“哎哟哟,好我的秦大官人哇!你这一来,可是要割我的心头肉啊!巧奴虽然不是我亲生亲养的,但这些年,她穿的是绸,睡的是缎,戴的是珠,玩的是宝,品的是诗,鉴的是画——我可是费了无穷的心血,才调理出这样一个聪明伶俐、色艺双绝的好女儿啊……”
西门庆便拱手道:“不敢让嬷嬷为难,小生我自有厚赠,略报嬷嬷历年所费心血之万一。”
李嬷嬷便叹气道:“此处人来人往的,却不是讲话之所,且到后面花亭中,咱们详细算来!”
侍侯的小女厮看着李嬷嬷带西门庆进去了,抿嘴一笑,心道:“又一个想赎巧奴姐姐的!嬷嬷不乘势杀得他床头金尽,却想算无成,也称不得是建康府里的神仙辣手了!”
到了后面花亭,四顾无人,李嬷嬷便请西门庆亭中间坐了,突然一头拜倒:“老婆子参见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一惊,但马上想起蔡京的孙小姐那张画儿来,不用问,雕版印刷肯定已经印进这建康府里来了,怪不得这李嬷嬷一见了自己,神色间便有些古怪,原来早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当下急忙扶起李嬷嬷,笑道:“在下官府中的身价虽然不高,好歹也值一万贯,这一注横财,嬷嬷何以见而不取?”
李嬷嬷满面是笑地站起身来,啐道:“西门大官人的英名,俺们全天下乐户人家都是无比敬仰的。莫说是一万贯,就是十万贯,老婆子也不能做那等出首告密的打嘴事啊!俺们虽然是当龟养汉的人家,但比起当今全天下见钱眼开的官儿们来,只怕俺们比他们还要干净些!”
西门庆缓缓点头,笑叹道:“没想到今日一进建康府,先在嬷嬷这里欠下了一万贯钱的债务,都是我西门四泉命苦哇!”
李嬷嬷摇手道:“甚么钱不钱的?西门大官人此话再也休提!大官人想要我那巧奴乖女儿,这便引去,老婆子我分文不取。唉!若我那乖女儿知道是大官人要讨她,只怕是打断了腿,也要往大官人怀里钻的。老婆子留着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又有何用?”
李嬷嬷说不向官府告密,西门庆倒也不怀疑;但听这老虔婆说甚么分文不取,西门庆压根儿就不信。当下袖子一拂假意作色道:“我梁山号令严明,岂有白取人家妇女之理?嬷嬷此言,分明是想叫西门庆吃军棍了!今日我带来两袱金珠,便请嬷嬷收了,却是情理两便的事体。”
听西门庆这般说,李嬷嬷便顺水推舟起来,胁肩谄笑道:“既然西门大官人如此说,金珠老婆子便只受一分吧!不过……”
一听“不过”,西门庆就知道,这老虔婆的竹杠要往下敲了,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不过怎样?”
李嬷嬷赔笑道:“西门大官人且恕老婆子斗胆,有话俺就直说了。年前在东京的时候,大官人去到李师师那里,留下了墨宝……”
西门庆听了哭笑不得,急忙挥手道:“甚么墨宝?那只不过是两个姑娘玩测字,我在她们写的两个字里每人给添了一横而已。”
李嬷嬷头点得如鸡啄米一样:“对对对!那两横不就是西门大官人留下的墨宝吗?后来李师师将那张纸儿裱糊了,藏在自己私房里,等闲不让人看,天下的姐妹们听着,都羡慕得不得了,只恨不能抢了来!今日大官人来到俺这寒门小户,金珠倒也罢了,墨宝若能赏一幅下来,老婆子死了也能得好去处!”说到热切处,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西门庆急忙去扶,那老虔婆杀鸡拉脖子只是赖在地下不起来,西门庆只好满口应许。李嬷嬷一听转世天星打了包票,大喜之下,一个“懒驴打滚”从地下一跃而起,就是霍闪婆王定六再苦练十年,也赶不上她这一瞬间的伶俐。
“大官人稍候,我这便让人去乖女儿房中,把笔墨纸砚都搬来!”说完,李嬷嬷尖着嗓子,吆喝来个婆子,打发去拿文房四宝了。
不移时,诸物齐备,李妈妈笑得满脸铅粉簌簌而落,那腰软得跟杂耍艺人一样,躬请西门庆挥毫泼墨。
西门庆抓抓头,他想不到自己那上不得台面的“墨宝”,在这个宋朝竟然不是交子而胜似交子,比金珠还值价些,这算不算是假币呀?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抓起了笔,却见旁边备好的纸边卷着一轴画,想来是那婆子收拾纸张时不辨贤愚一袖子笼来的。西门庆心中好奇,伸手铺开一看,却见画中画着一个女子,修眉凤目,执一柄尘塵,在一扇门前欲叩未叩,旁边的窗影上,淡淡地映出一个男子读书的身影。
西门庆一看,就知道这幅画画的是红拂夜奔会李靖的故事,只是还没有十全十美,因为在画面左上方的留白处,只题着半首诗——筵上一舞定终身,却羡巾帼敢夜奔——笔致绢秀,显是女子手笔。
不见则已,一见之下,西门庆倒起了诗兴,当即提起笔来,在后面续了两句——非是当时青眼巨,女儿心动不由人。
李嬷嬷在旁边看着,喜得头发丝上都弯出了笑容的弧度来。待西门庆“人”字写完,这老虔婆却又撺掇道:“老婆子再斗胆,还请大官人题上‘清河酉闩’四个字。”
西门庆先是一愕,然后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当日在东京李师师那里,将“西门”二字各加一横,变成了“酉闩”,看来已经成了楼子行院中的典故了。摇了摇头,西门庆挥笔把那四个字添上。
李嬷嬷在旁边早喜得乱跳起来,待墨迹稍干,便抢着抱到一边,上上下下看了几百眼后,却转身向西门庆正色道:“这一幅画儿虽好,却是不算的。”
“哦?这是为何?”西门庆倒不吃惊,若这老虔婆不信心,她也不算老鸨子了。
李嬷嬷振振有词地道:“这幅画儿,是俺那乖女儿画的,大官人赏脸,在上面题了字,若是被我那乖女儿知道了,哪里还有我老婆子的份儿?她是寻死上吊,也要从老婆子这里抢了去的。到那时,老婆子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欢喜?说不得,只好再辛苦大官人,就给俺老婆子留一幅全须全尾的墨宝吧!”
西门庆一听,这老虔婆虽贪心,说得倒也有理,也只好回身铺纸抓笔,暗中盘算,自己今天已经是江郎才尽了,要不要抢着把宋江给李师师的那阙词给就手剽窃了呢?
他正在这里犹豫要不要做文坛大盗的时候,却听脚步声乱响,花丛后有人正往花亭上奔来。人未至,声先到:“好嬷嬷!你拿咱身子赚钱,咱不怨你,可你不该拿了我的画儿去!闺阁文字,岂是随意示人的?”
西门庆听着,微微一笑。这正是:
画上方见红拂去,花中又有玉人来。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