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自古不是好事,何况还是在孩子家身上,长生朱蕤俱不过五岁,平日养得好,生得白白胖胖,却也禁不住这折腾。
一觉不醒,多少人栽在上头,赵氏陷在椅子里还心惊胆跳,自觉浑身轻飘飘的,两脚踩不到地,飘浮着,飘浮着,“啪”的一声跌进泥巴里,再爬不起来,却无意哭,整个人都恍惚了,红桃见此急得要命,偏偏没胆子开口,怕扰到大姑娘和大爷。
李矅只怔过一息便回神,面上并无殊色,稳声问老大夫,开口第一字却颤了:“可……可有法子让孩子提前醒?”
老大夫神色严肃,“某才疏学浅,只能勉力试试,能否成功还未得知,且让我用针灸刺公子与姑娘穴位,若是不成,只得静候佳音。”
李织语无疑是满屋子人里最冷静的,还能暗地里托李晃了下身的李矅一把,问老大夫,“那可会挪我妹妹到这头来吗,她孩子家小,吹着风有大碍么。”
老大夫没想到此家里稳得住,想得多的,竟是个小姑娘家,但话还是细细分说,“姑娘放心,这俩孩子已是出过汗,过了一夜,若非梦魇的缘故,原本就该下几回温,此时是夏日,炎热更多,路上风并不大,只管挪来,不会出事的,还情安置到床边,我好查他们被使针后的反应。”
李织语立时应下,留了微雨照看李矅和赵氏,顺便安置东西,自个拎了裙子奔唉老太太屋,直让孙嬷嬷抱朱蕤走,一面三言两语把此事说尽,老太太亦是一惊,唰的起身跟上孙嬷嬷,李织语只得抽空回头道,“姨奶奶,实在对不住,今日怕是不能好好招待你。”
康老太太催她,“今儿我先回去,照顾好你祖母。”
李织语“哎”了一声,就冲去搀自家祖母,二人到屋,微雨记着李织语的吩咐,带红桃搬了张软榻出来,收拾好被褥枕头,孙嬷嬷才到便能将朱蕤放下,盖好被褥。
老大夫亦不多犹豫,拿出银针给孩子施以针灸,一柱香辰光后仍旧未见丝毫起色,赵氏紧张得抓李矅胳膊,眼眶忽地发红,李矅别过脸,俯身抱抱妻子。
李织语抿下唇,无声出屋子,到隔壁李矅的书房写了纸条,跑到自个院子,婉然听见动静,抬头看她,她微微摇下头,婉然便不再睡,跳下窗,跟她到院后,院后的花草尤其多,三年光景,竟自己攀出了一片圆罩顶。李织语轻车熟路自枝上掏出只白鸽儿来。
那白鸽生得圆滚滚,若仔细看,能看到层层羽毛下边有一块灰斑,李织语摸摸它脑袋,安抚好,把纸条绑在脚上,白鸽儿啄下她的手指头,叫婉然瞪了一眼,立时窜出去飞走。
李织语匆匆抱婉然回屋,亲了它额头,放回窗檐,叮嘱道,“天黑便进屋里睡,知道吗。”
婉然懒洋洋应下,李织语方才赶回赵氏屋,与先前她在时根本变化不大,仿佛时间都凝滞住,李织语轻手轻脚站到原先的位,老大夫忽地开口,“抱歉。”却没取回银针,“而今只能等。”
晴天霹雳,莫过于此。
李织语随众人静候,时辰一分一刻缓缓坠地,不知何时,她听到有人喉咙自里发出哽咽的泣声,苍老得犹如倒塌在漆黑死水里的古树,她微微侧目,见赵氏埋在李矅颈窝里无声痛哭,李矅缓缓叹气,抚着赵氏的背,旁边的老太太靠着孙嬷嬷,眉目已见苍凉,微雨虽非悲戚,却也跟着老大夫,帮忙搭把手递东西,紧张至极,边上的李织语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不该站在这儿。
格格不入的自己。
李织语敛目垂睑,摇了团扇,她站得离窗子太近,日头愈升愈热,刻在她背上,烧起一团火,难免在不自觉中皱下眉头,老大夫恰要抬首,立时舒缓双眉,停了摇扇。
她该急的,可又不知着急有何用,可太冷静,显得不近人情,在眼下的情形里,必然是错的,李织语正分神到九天云外,门叫敲了两回,李织语立起来去开,是王婆子,小心翼翼觑眼屋中各人,压着声道,“大姑娘,外头有人,说他是道观的长老。”
李织语缓出卡在喉咙里的一口气,“请他进来,是我认识的人。”
王婆子急去,飞快把人请到这院子里,正是思恒长老和大师兄,李织语如释重负,就要上前,思恒长老道,“我来晚了,先看看孩子。”
李织语带他们进屋,老大夫虽有些不愉,但仍旧把位置让开,此时李织语也顾不得他,只看思恒长老和大师兄动手,二人互说几句,盖棺定论:“夜里三更就会好。”
老大夫听得眸色微动,显然对这结论质疑居多,李织语听出弦外之音,可思恒长老递眼色来,便改作谢她,赵氏更是欢喜,唯有老太太和李矅半是喜半是疑。
待微雨送走老大夫,思恒长老才与李家人道,“梦魇与高烧是一回事,我原可以唤醒孩子,但魂都丢了,就成难事。”见赵氏茫然,又道,“就是离魂。”
赵氏险些把椅手背捏碎。
老太太反而更平静,“既然如此,便要去寻魂了,敢问大师,寻到后孩子便会好吗。”
思恒长老颔首,不曾绕圈子,“魂归位,什么病都会好转,药也无需吃,仔细将养着,让孩子多动动。”言罢告辞离开,李织语送他们出门,大师兄从药箱里掏出盏灯笼递给她,“万事小心。”
李织语笑,“我会的,大师兄放心。”
思恒长老见四下无人,毕竟都聚到孩子在的屋里,赶紧絮絮叮嘱道,“阴间路可不好走,别以为以前走过就能松懈,今时不同往日呢,有问题,赶紧往回跑,护住灯,没了灯照路,真的就走不回来。”又塞了枚玉佩给她,“长老我说句难听的,你更重要些,长老就和瑛琭俩闺女。”
李织语失笑,“放心罢放心,我肯定会平安的,等孩子无事我去道观报平安。”
思恒长老才不信呢,“就晓得搪塞,光说漂亮话,反正你小心,四更还没回来我去踢观主起床寻你,光我睡不着多没意思。”最后这句是嘟囔的,怕李织语听到,又是一通念叨,孩子越大,嘴皮子再没有落下风时,可叫自己耳朵痛,谁知她还是听见了,手一叉腰,思恒长老心慌,撒腿跑了,大师兄无奈,拍拍李织语脑袋,跟上长老步子。
李织语抱灯回屋,给老太太看,“祖母,今次我去罢。”
老太太不放心,“祖母身子还康健呢,哪里就非要你做此事,何况灯是极好的,走一遭无碍。”抚了回灯皮,的确是细腻柔滑,再看四角飞檐,笼里罗盘,样样上品,寻常人家再不能有,纵然是富贵人家,也得有门路和人脉,否则想买也没门,“我走阴间路又非头两回,更熟些,把灯给孙嬷嬷,今儿就我去。”
李织语早知没法劝住老太太,递了灯笼过去,顺眼看见李矅愁眉不展,他是家中顶梁柱,可唯有走阴间路之事,他八字太重,学不来,此时还得让自己母亲孩子去冒险,能高兴才怪。
唯有赵氏尚有喜意,再怎么样李织语都是自己亲女儿,能留住,最好。
到夜里,打更人敲两下锣,老太太要出发,孙嬷嬷却四处寻不到灯笼,惊得一家人去李织语屋,微雨昏睡,婉然和李织语俱不见踪影,赵氏再扛不住,翻眼晕了。
话说另一头,长街夜深,打更人一路吆着警句,一阵风呼啸而去,晃了白衣,打更人傻眼,揉眼皮子,忙定睛去看,却只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还有一弯月色,落了满地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