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追忆一番往昔，未免是难的。

李织语的记性有些不好了。

却也隐约记得，那是个极好的春日，无雨，微风，洋洋洒洒的晨光，李织语叫阿姨牵着，进屋，落座，静悄悄的等人来，屋外有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偶尔会透过窗看她，而后低低絮语。

所有人都以为她听不见。

其实一清二楚。

李织语是个被遗弃的孩子，这也不算什么罕见事，前几年上下动荡，天灾人祸齐齐上阵，有赚头的跌，没赚头的更是流离失所，总而言之，是个不安的年头，她是女儿家，被丢掉，所有人都不觉得奇怪，只能明里暗里说上几句，总比她早早死去的兄弟好。

那时候李织语便知道了，她是有个同胞弟弟的。

也是这日，她叫人亲亲热热的领出去，一抬头，便看见飘浮在大门上的孩子，这日的日头委实好，她尚未看清那孩子的面容，就叫他的笑和光晃晕了眼。

李织语是看着他同自己离开的，心中纳罕，私底下问他，“你是我弟，李织远吗？”

他点头，毫不迟疑。

那是李织语一生中最美好年华开端，始于立春。

拜于大暑。

而今再想想，实则漏洞百出，犹如一盏灯笼，千疮百孔，亮虽亮矣，那又如何。

妖鬼是长不大的。

黑白无常与她说，死前什么样子，死后便是何样，否则那白骨的鬼怪又做甚要顶着天劫，千辛万苦去扒人皮，求个漂亮呢，不过是因为求不得而已。

既然如此，李织语那早早死了的兄弟，是怎么陪着她一点点的长大，直至入土的，不过是个谎言罢了。

李织语不信他，惧他，不仅仅是因至今都不知他姓甚名谁，到底有什么目的，有没有杀死自己，只是，正如一开始从骨子里信任他那样，信到了极致，便也惧严到了极致。

仅此而已。

却可惜了阿原那孩子，虽未曾接触几回，到底是个孩子家，年纪轻轻的，这辈子还没开始，便去了，李织语有些叹息，眼见要到去李念家的路，就问他，“等会儿你是想走前门呢还是走后门。”

李念不解其意，“咱们既然是偷偷溜出来的，自然是得从后门回去，从大门进去的话，肯定会把大家惊动的。”又不放心道，“我先送你回家，如今都晚了，你一个小姑娘家走容易出事。”

李织语一拍脑袋，想着原先那些事，差点把这茬给忘记了，就是李织语并非真的偷溜出门，临出去还同家里人和李念家打过招呼，免得把长辈吓到。这茬没好意思与李念提起，毕竟当时一路上他都在兴奋。

可是比起自己会遇到危险，李织语更担心李念等会儿独自回去害怕否，若碰见坏人能躲过吗，估摸着难，这小胳膊小腿的，跑都未必跑的远，李织语提心，婉拒李念好意，“你看都快到你家了，干嘛还要绕圈子，你先回去我再回也是没差的，你也甭担心，这边俱是咱们族的族人，有事情还不一块奔出来。”

李念坚决道，“不成，你还小，又是姑娘家。”

“那你打的过我吗。”李织语诚恳问他，“亦或者，你扛得动小榻，搬一打竹简上下山。”而且跑不赢自己。

李念：“……”这他还真没做到过。

李织语说完踮起脚尖拍拍他肩膀，“没事，纵然眼下做不到，平日里多动动，蹦哒个几圈，别总窝屋里看书，往后就比得过我了，真的，不逗你。但那是以后的时，现在还是回家重要，快走罢。”

李念没有妥协，绷着脸道，“不成！我得送你回去。”

还犟了，李织语没退步，拔出匕首给李念看，“念兄你瞧瞧，我带了防身的家伙，你有吗，没有罢，如此论起来，还是我更平安些。”

那匕首在月光之下，亮得透出寒色，把打小没见过几回武器的李念看得镇住了，借此机会，李织语赶紧收回匕首，拖着他走，没有几步人家就回过神来，忙拉住李织语停下，“织语妹妹你这是耍诈。”

李织语还奇了，“我怎么诈你了。”

李念语塞，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就憋着这口气，一本正经道，“那你当我耍诈罢，反正今儿我必须送你好好的回到家，不然，不然我就不借你书看，上回你说的流云州记我已经寻着了。”

他执着到狠下心威胁，这么多年认识以来，真的算是头次，再吵下去未免太孩子气，李织语迟疑了半息，方点头，“那好吧，咱们快走，早去早回。”

李念这才笑起来，“好。”

还是个孩子呢，李织语想着，任他送到家后门，又仔细检查过他手上的灯笼，确认无碍，把匕首给他，“明儿我寻你玩再还我罢，你记得多留几个心眼，路上若是碰着吃酒喝醉的，只管避开，有人拦你，放声大喊便是，回家后记得喝点水，若想同族长，或是你祖母讲咱们出来的事情便说，不打紧的。”

李念听着，有种回到第一日出门，去书院念书时的错觉，他好似记得祖母很父亲也是这般叮嘱自己的。

李织语见没有应，干脆把匕首塞过去，“走路时可不许走神，记得要好生看。”

李念接到匕首时就觉得冰凉，忍不住颤了下，这才颔首：“我记住了，妹妹，你快些去休息罢，明儿我还要早去书院背生书，等回来时再还你匕首。”

“行。”李织语爽快应了，又叮嘱一句，“仔细走路啊。”

李念失笑，他都多大的岁数了，哪里还是小孩，便同李织语分开，自个家去，就从后门进，到屋里躺了下，有些不安心，思来想去，往自家祖母屋里去，把今夜偷溜出门的事简单说了下。

换作寻常人家，孩子溜出门，非得给气死，可惜李念打小乖巧，鲜少做出格的事，全然没有男孩子的顽皮，缪老太太高兴归高兴，却也想让他活泼些，今日一事，李织语此前还招呼过，委实不算什么。

因此，缪老太太只是笑道，“你们孩子家好玩，是件好事，附近又是族人，到外头玩闹下，不打扰着别人歇息便成，可有送你妹妹回家？这夜路里的，想来她会怕。”

李念没把匕首一事说给缪老太太听，担心祖母见到匕首会吓到，便拣着好的讲，“我送了，就是织语妹妹不怕黑，她胆子可大着呢。”也不怕乌鸦。

胆子大的姑娘也有，李织语在那一拨，缪老太太倒没多少吃惊的，见如今时辰不早，让李念去睡下，免得翌日晚起，李念并没有应，“我同爹爹和母亲说一声再睡。”

缪老太太不当回事儿，“都晚了，明日再讲也成。”

李念想想，摸了下自己脑袋，倒非他想看继母，主要是这些天，他已许久没见到亲爹了，也不晓得亲爹在忙甚。

缪老太太自然猜出些李念的心思，便没瞒他，闻声细道，“这几日收成不好，生意也不晓得为何卡着，没有往日那般顺快，恐怕是哪处地方出了事，你爹作为族长，自然要多当心些，等渡过此风头，就会慢慢空闲下来，届时还要问你功课的。”

李念对商事了解不多，一时难以分辨出个中局势，但缪老太太点到即止，“总归没有大碍，咱们无需操心，好了好了，快歇下，这时辰再不睡该迟了。”

“那祖母也早点歇息。”

李念退出去，依然有些不安，又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只得走回路。今夜圆月，月色大好，李念便看了下落在院里的月光，也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乌鸦，就跳进光里，转头，望住了他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