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鬼门关逃出来,重获自由并隐匿踪迹,当然值得万分庆幸,但这种快意注定是短暂的。渔捕头被黑监狱囚禁了十年,十年的苦痛折磨,反而令他更加清晰地记住了整个事件的源头。是谁害了他的清白,是谁使他妻离子散,这一切埋藏在他的内心,如同一颗复仇的种子,注定会生根发芽。
相比之下,我与他又能有多大的不同?煎熬了八年的黑监狱生活,猪狗不如的非人待遇,只怕没人比我更能体会这滋味儿。无论对渔捕头,还是对我而言,滋长在内心的复仇意识,已然是我们生命的唯一驱动力。
这种驱动力会渐渐地令我们恢复成“人”,在获得正常的吃饭、睡觉和自由呼吸之后,寻回丧失已久的尊严,将是我们恢复为“人”的最终标志。
然而此时此刻,我并不急于对渔捕头承诺什么,慎重考虑了一下,我不得不提醒他说:“是的,你不惜代价,解救我越狱,并帮助我生存下去。出于感激和回报,我应该帮助你复仇。可你有没想过,假使如你所说,我是一名神秘杀手,我完全可以杀掉你,然后你和你的冤屈以及各种麻烦,就会从我的世界消失。”
渔捕头苦涩一笑,低垂着目光说:“我当然有想过,并慎重考虑过。在黑鲨堡监狱,还囚禁着其他厉害的杀手囚徒,同样有实力杀死那些陷害我的坏人。可我最终并未选择他们。因为我早就打听清楚,正如我一样,你也是一名宗教信徒。我信奉上帝,感恩仁慈和善良,而你信奉佛祖,感恩慈悲与因果。你不会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不会违背因果报应的道义。所以我才选择相信你。我救了你,这是缘起;你报答我,这是缘灭。”
我辩驳说:“不。你已经说过,在黑鲨堡监狱,一切都得人为,穷极心思。现在又何来缘起缘灭?”
渔捕头解释说:“缘起缘灭可以由人主宰,但人心由神主宰。我在上帝的脚下受戒,你在佛曰的苦海中受度,所以神动容了,让我们得以活着逃到这里,藏匿在荒岛上。如若不然,即便咱们逃
出监狱,也会在跳下海崖这一关触礁摔死!谁能说得清人生逢时的好运气不是神的庇佑?小老弟,你既信佛在,自然知佛缘。”
这个基督徒的哲言慧理,大概是触动了我,令我一时间沉默。回忆八年的黑狱生活,每每遭受绝望的苦难,我是如何在内心、在灵魂深处祈求佛祖,如何在虔诚的忏悔中明悟。已经记不清在多少个难熬的黑夜落泪,恳请佛祖慈悲,恳请他普渡众生。
现在听渔捕头说这番话,我的内心纵然可以把他的言词只当说教,但下意识里却不禁扪心自问起来。我曾祈求佛,换得此生重活。如今越狱脱逃,藏匿上了荒岛,又怎敢以人智妄加揣测、妄断因果,不念及是佛祖的慈悲,才使我坐在这里烤火取暖。
火光在山洞跳跃,凝望着篝火,深深的沉思掀开了我的追忆。我叫疾风,这是一个用来掩藏真名的绰号式的名字。我才不在意别人怎样称呼我,只要别叫出我的真名字。我身强体健,奔跑如飞,因此也会被人叫做“疾风大块头”。
然而现在,那个人就像已经死掉一样,不会再有人这样叫一个瘦骨嶙峋的逃亡者,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八年前,事件也要追溯到八年前。
那是一个稻穗成熟的季节,美丽的稻穗在风中摇曳,在阳光下闪耀,而我就坐在田边。眼前是我的五亩稻田,身后是我的一间木屋。木屋的壁炉生着火,火上烤着鲜美的螺蟹和鲤鱼,混合白米饭的香味一同飘出来,掠过鼻尖,升向云霞。
碗筷的摆放声从木屋传来,我的女人正围着餐桌忙碌。在她的腹中,我们的孩子已有三个月大。我就坐在风中,坐在秋阳里,无欲无求,无拘无束。怎么能不幸福?这女人还没嫁给我,就已经注定了跟随我,就已经怀了我的孩子。
我是一位父亲,一个还没准备好就准备做父亲的男人。这一切似乎很好解释,但一切又远没那么简单。准确地讲,我是一个杀手,一个受雇于人的工具。
雇主花钱雇佣我这样的“工具”,大多是为了让目
标死掉,所以我总会让他们毫无痛苦和恐惧地死掉。但是也有例外,比如肯花重金的雇主,他们并不打算要目标死掉,可这绝非仁慈,而是更加凶恶的残忍。于是目标会失去双眼,或者四肢,或者毫发无伤,只是在这世间亲人皆亡。
谁能想象当一个杀手必须杀死一个婴孩时,需要怎样的铁石心肠和精神压力才能办到?杀手的真实世界,并不只有黑白二色,它还有地狱的颜色,更有宗教的颜色,而我沾染了太多肉眼难辨的颜色。
八年前,我是一个老练的职业杀手。老练的职业杀手之前,我却是一个普通人,意气风发,恰逢年少。年少是好事,好得叫人回想时落泪。但年少也容易无知。无知之人往往比愚蠢之人更罪加一等。
因为愚蠢既是愚蠢,而无知可以是愚蠢,也可以是一种精明,一种极尽了人性心机的欲求。一个人“精明”到惟我独尊之时,也正是人与万物与诸神感应的智慧之门被关闭之际。危机因此酝酿,孽障随之而来。
我凭无知杀人,得佣金而苟活。作为一名出色而神秘的杀手,我杀死过太多目标,每一个目标都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也许只对我的雇主而言是“坏”或者“恶”。这是杀手的悲哀,也是杀手的罪孽。
然而命运之河的摆渡人终究是神,没人知道彼岸是花开还是荆棘。可我已经知道,我是一个逐渐被摆渡到命运之河彼岸的杀手。渐渐地失去了“无知”那麻醉剂式的保护。我无法再像其他杀手那样,或者像一个冷血杀手那样,只管杀人收钱,毫不去想什么是非善恶,从而使得心灵麻木无知,凭此坦然而平静。
简而言之,我是一个“错误”的杀手。每次杀人之后,我的良知总被拷问,内心愈发不安。这是糟糕所在,好比一头狮子,不再专注于捕杀猎物大快朵颐,不再麻木不仁地冷酷无情地舔1舐1着血腥的嘴唇,而是像怀孕那样滋生了一颗善良悲悯的佛心。这叫一个端坐“杀戮”王座的杀手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