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坐在篝火旁垂首打盹的老黄,突然抬起头来,扭头看向南宫仆射。
见她抱着自己的双刀,坐在一颗枯树下睡了过去,顿时放下心来。
徐凤年和李飞二人,此时正躺在草席上呼呼大睡。
老黄拾起一根木柴, 在徐凤年和李飞肚子上各自敲了一下。
徐凤年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正要说话,却见老黄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连忙住口。
徐凤年起身的动作较大,加上被老黄敲了一下,李飞也十分“合理”的醒了过来。
两人只见老黄指指他们,又指指自己, 然后用食中二指做了个走路的动作。
徐凤年跟李飞面面相觑, 满头雾水。
老黄的意思他们倒是明白了,可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现在偷偷溜走。
但见老黄表情严肃,两人也没多问。
徐凤年起身卷起草席,李飞将他的乐器一一带好,老黄则是去牵马。
三人都注意着南宫仆射,见她毫无反应,这才往远离她的方向走开。
离开一段距离后,徐凤年开口问道:“老黄,你搞什么鬼?”
老黄正色道:“咱们得连夜赶回陵州。”
李飞不解的问道:“这是为何?”
老黄回头再看了南宫仆射一眼,忌惮的道:“人心难测。”
徐凤年皱眉道:“她要想杀我,一刀就够了,刚才她还救了我呢!”
李飞附和道:“是啊,若她想要徐少的命,刚才不接住那把飞刀不就行了?”
“我感觉这白狐脸看着不像是坏人,否则以她那冷傲的性子, 也不会因徐少仁义,就主动介绍她的双刀。”
老黄摇摇头,对徐凤年解释道:“就怕她想杀的不是你。”
徐凤年一惊, 脸上也浮现出几分慎重之意,“你是说,她有可能是想混进王府杀徐骁?”
老黄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飞也一副明白过来的神情,赞同的道:“老黄这么说倒也没错,事关大柱国的安危,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若真的只是咱多心,对不住她,日后查清她的来历,总有机会补偿。”
老黄抬手比了个大拇指,对他的话表示肯定。
徐凤年听完两人的话,也不再争辩,算是默认了老黄的安排。
他再度回头看向南宫仆射,大惑不解的问道:“她武功不是挺高吗?怎么咱们走了她都发现不了?”
老黄奸笑道:“上一次,那间黑店,咱们顺的蒙汗药少爷你还记得吧?我给地瓜里下了点料。”
徐凤年瞪眼指着老黄,纠结的道:“老黄你……”
老黄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她没事,会醒过来的,咱们赶紧走。”
徐凤年有些担心南宫仆射的安危。
在这荒郊野外中了蒙汗药,要是出了什么事,最后又证明她不是坏人,那徐凤年得愧疚一辈子。
可事关父亲的安危,他拗不过老黄,只好暗自祈盼她别出事。
此地距离陵州城已然不远,却也还有百十里路程。
一行三人连夜赶路,途中只歇息不到一个时辰,最后几个地瓜也被烤了吃掉。
再度启程后,徐凤年中途不敢再停歇,怕一歇下去就暂时起不来了,被追兵追上。
故而他憋着一股劲,从凌晨到黄昏,一口气赶到了陵州城外。
昨晚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又连赶近七个时辰的路。
此时徐凤年已是疲惫不堪,又饿又渴,整个人晕晕乎乎,走路都在打晃。
李飞也是差不多的状态,只有老黄依旧牵着马,走得稳稳当当。
徐凤年自己都快顶不住了,还在叨叨咕咕的鼓励两人,“再撑会儿,进了城回了家,就有大块肉大碗酒了。”
“以前没觉得这酒肉是啥稀罕东西,现在一想到就嘴馋得不行,每天做梦都想。”
李飞则是有气无力的道:“老黄,咱们同样走了这么久的路,你精神头怎么还这么好?这没道理啊?”
老黄呵呵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显得十分憨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徐凤年忽然想到,以往他们到村寨之中偷鸡摸狗时,被村民发现后,这老黄跑得比他还快,完全不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
他此时忽然明白了什么,不过他暂时什么都没说。
尚未进城,城墙外头不远处,有一个卖杏花酒的摊子。
精疲力尽的徐凤年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奔向酒摊,李飞和老黄连忙跟上。
此时酒摊上没有客人,小二坐在酒柜前的桌旁,用手撑着脑袋打盹。
三人在一张空桌旁坐下,李飞将几件乐器卸下,古琴和二胡靠放在桌旁,唢呐和横笛则是放在桌上。
徐凤年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闻着摊子上传来的酒香,一脸陶醉的道:“北凉的味道,真特娘的香啊!”
说完气势磅礴的一拍桌子,大喝道:“小二,上酒。”
正打盹的小二被吓得一个激灵,条件反射的回了一声:“来啦!”
揉着朦胧的睡眼,小二走到桌旁,定睛一瞧,当看清三人的形象,顿时拉下脸来。
在这陵州城外做买卖,南来北往的旅客可不少见,这几位可不像是掏得出酒钱的货色。
小二还算厚道,没立马赶人,只是皮笑肉不笑的道:“几位客官,本店招牌杏花酒,一壶二十钱,不贵,可也不便宜。”
“嘿……”李飞侧身仰头望着小二,不虞的道:“你这小二,好的不学,学人家以貌取人。”
小二翻个白眼,双臂环胸,一副见不着钱就不上酒的架势。
李飞从兜里掏出那锭一两的银锭,“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没好气的叫道:“好酒好菜都给咱端上来。”
那小二一见到银子,脸色立马就变了,换成一脸谄媚的笑容,道:“哎哟,原来小的看走眼了,几位爷稍坐,好酒好菜马上来。”
说完收起那锭银子,一溜烟跑去了后厨。
徐凤年哈哈大笑着拍拍李飞肩膀,乐不可支的道:“不错不错,这做派我喜欢,跟本少爷混,就得有这点脾气。”
李飞无语的瞥了他一眼,道:“我只是不忿他狗眼看人低,可没打算当个败家子。”
对于李飞影射自己是个败家子,徐凤年也不以为意,语气惫懒的道:“反正怎么败也败不光,败一败也无妨。”
过不多时,小二送上酒菜,一壶杏花酒,一大盘片得整整齐齐的烤鸭,还有一叠罗汉豆。
便在老黄给几人倒好酒时,外面拐角处忽然转出一人来,却不是那楚兵首领又是谁?
那群楚兵也纷纷围了过来。
楚兵首领抬脚踩在栏杆上,手里提着他的厚背大砍刀,盯着徐凤年冷笑道:“真是可惜了,眼看就要到陵州,终究是回不去了。”
此人出来时,徐凤年几人都愣了一愣。
听到他的话后,徐凤年和老黄尚无反应,李飞却是一把抓起桌上的唢呐,一个翻滚拉开了与楚兵首领的距离。
只不过他那动作笨拙又狼狈,看得徐凤年和老黄哑然无语。
楚兵首领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愣,当看到他举起唢呐,作势欲吹时,总算明白过来,不由心下一急。
他锵的一声拔刀出鞘,指着李飞瞪眼疾喝道:“住嘴,你敢吹我先剁了你。”
李飞双手按孔,哨片放在嘴边,唢呐碗对着楚兵首领,怒道:“你们这帮混蛋,徐少仁义,没有趁你们动弹不得时下杀手。”
“你们却阴魂不散,以怨报德,恩将仇报,简直不知廉耻,你们这是让楚军蒙羞。”
楚兵首领脸色一白,羞惭不已,但他还是咬牙道:“这份不杀之恩我认,但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等我杀了他报了国仇之后,便自刎当场,还他一命。”
李飞断喝道:“想都别想,今日有我在这,你们休想伤徐少一根汗毛。”
“上次我一念之仁,只以‘催眠曲’让你们睡了一觉,却没伤你们性命。”
“今日你要敢妄动,我便吹奏‘索命梵音’,让你们七窍流血而死。”
楚兵首领大吃一惊,下意识的退了两步,惊疑不定的望着李飞。
上次的催眠曲,让他们不知不觉就中招,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而且他知道,这世上的确有以乐声攻敌的音攻之法,是以他对李飞十分忌惮。
他忿忿不平的怒视着李飞道:“徐骁凶残,乃天下之敌,你不过与徐凤年萍水相逢,为何非要保他?”
李飞冷哼道:“彼之仇寇,我之英雄,我是离阳人,就这么简单。”
听到李飞这句“彼之仇寇,我之英雄”,徐凤年浑身一震,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感动。
楚兵首领神色变幻不休,进退两难,他死死握住刀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发白。
便在此时,一阵衣袂飘飞声忽然传来,酒摊的棚顶响起几声轻响。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色身影闪过,南宫仆射的身形飘然落地。
看到她,徐凤年神色赧然的偏过头,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南宫仆射上前几步,淡淡看着徐凤年,面无表情的道:“之前的约定还算不算?”
徐凤年闻言对她举了举酒碗,讪笑道:“当然算。”
他话音一落,南宫仆射二话没说,探手将绣冬长刀连鞘从腰间拔出。
身形一闪之下便出现在楚兵首领身前,刀鞘向前一戳,正中楚兵首领胸膛。
她速度实在太快,楚兵首领在她面前完全反应不过来,身子向后跌飞,直接被打出了酒摊的范围。
“大哥。”
酒摊外的楚兵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接住首领。
南宫仆射轻飘飘的飞上酒摊外,用来绑马缰的木柱,施施然坐在木柱顶端,望着众楚兵漠然道:“别打坏人家酒摊。”
那边厢,李飞双肩一垮,整个人放松下来,走回酒桌旁重新坐下,端起酒碗一口就将碗中酒喝干。
徐凤年和老黄愕然看着他。
李飞放下酒碗后,长处一口气,一副后怕的表情,道:“幸亏她及时赶到,要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徐凤年错愕的问道:“啥意思?你不是会吹什么‘索命梵音’吗?怕什么?”
李飞苦笑道:“那是唬他的,我记忆中的确有一曲索命梵音,可我只记得一个名字和其功效,却已经忘了怎么吹奏。”
“我要真会吹索命梵音,还能被他们追得像个丧家之犬一样?”
“……”
徐凤年瞠目结舌的指着他,张着嘴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那边楚兵首领更是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合着这家伙只是在虚张声势?
这个混蛋。
楚兵首领愤怒的指着南宫仆射,喝道:“给我杀了她。”
“谁敢动?”徐凤年忽然开口道:“这是北凉。”
说完食指和拇指曲起,放到口中一吹。
一道尖锐的哨子声响起,让正准备动手的众楚兵动作一顿,惊疑不定的盯着徐凤年。
“唳”
便在徐凤年哨子声落下之后,天上忽然遥遥传来一声高亢的鸣啼。
众人仰头望去,只见一头鹰隼般的飞禽,如箭矢擦过城头,速度极快的掠过天际。
这是锦州向北一带的冰天雪地中才有的“青白鸾”,是徐凤年养的宠物。
当年有位在当地能够呼风唤雨的权贵,想以千两黄金和三名美妇换得青白鸾,结果只换来徐凤年一声“滚”。
而在这只青白鸾飞出陵州城后,大地毫无征兆的轰鸣起来,连酒桌都在摇晃。
所有人都向陵州城门方向望去,只见城门处冲出一群骑兵,绵延成两条黑线。
尘土飞扬中,俱是北凉以一当百,名动天下的重甲骁骑。
楚兵首领脸色狂变,颤声道:“糟了,北凉铁骑。”
两百精锐铁骑冲刺而出,浩浩荡荡,气势如虹,跟在青白鸾身后,向着这处酒摊疾奔而来,转瞬即至。
到得酒摊外后,两百铁骑霎时静止,动作如出一辙。
这份娴熟,已经远远超出一般行伍悍卒、百战之兵的范畴。
徐凤年端着酒碗,看也不看酒摊外面,只是扬声道:“非要等到死绝了才肯放刀吗?”
楚兵首领脸上闪过一抹悲哀,前有南宫仆射拦路,后有北凉铁骑虎视眈眈,今日已是事不可为。
他颓然对众手下道:“北凉铁骑,非人力所能及,罢手吧!”
说完第一个将手中厚背大砍刀丢到地上,其他楚兵见状,也纷纷弃了兵器。
率领两百铁骑的将领,看都没看那些楚兵一眼,甚至没有看向徐凤年,更别提下马见礼。
他稳坐马上,口中殊无恭敬之意的道:“凤字营武典将军宁峨眉,见过世子。”
李飞猛然扭头望向徐凤年,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徐凤年嘴角抽了抽,他自然明白李飞为何有此反应。
这营兵马既然叫凤字营,自然是因为,他们乃是他徐凤年的亲卫营,属于嫡系部队。
可连自己的嫡系亲兵,对他这个世子都没有丝毫尊敬,换了谁都很难相信。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来,宁峨眉这才微微扭头,斜眼看向他。
木柱上的南宫仆射看了看徐凤年,见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宁峨眉,似是明白了什么。
她也缓缓从木柱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宁峨眉。
宁峨眉见此,微微抬头望向她,冷冷道:“你,下来。”
南宫仆射比他更冷,只是说了两个字:“下马。”
宁峨眉原本持在左手中的卜字铁戟一转,交到了右手中,戟尖指着南宫仆射,凝声道:“天下没人敢拦在北凉战马前,下来。”
南宫仆射双手握住双刀刀鞘,锵啷一声拔刀出鞘,毫无畏惧,针锋相对的冷然道:“我要你下马。”
宁峨眉没再废话,铁戟一挺,直直对着南宫仆射胸膛刺去。
卜字铁戟重达七十五斤,这一戟势若奔雷,挟着一往无前的暴烈气势,便连南宫仆射都不敢硬接。
她身子一侧,避开了这一戟,右手绣冬长刀高高扬起,狠狠落下,直劈宁峨眉头顶。
宁峨眉出手快,收招同样快。
铁戟横于头顶,稳稳接住这一刀,翻转铁戟格开长刀后,反手向着南宫仆射双腿扫去。
南宫仆射旋身而起,避过这一扫的同时,借着回旋之势,长刀横削,直取宁峨眉咽喉。
宁峨眉身在马上,无法施展步法进退趋避,只得身子后仰,避过这一刀。
“宁将军。”
他正要运戟再攻,徐凤年一声沉喝,让他动作一滞。
南宫仆射轻飘飘的落回木柱顶端,毫不示弱的看着他。
虽只交手三合,但她已试出宁峨眉的实力。
招式大开大阖,势大力沉,凶猛有余,灵巧不足,乃是战场厮杀的武技。
她有把握,可在三十招内将对方斩落马下。
徐凤年凝视着宁峨眉,淡然道:“北凉军中有人把我的画像交到匪徒手上,将军知道吗?”
宁峨眉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面不改色的道:“北凉军中,绝无此等人。”
徐凤年声音微沉,缓缓道:“我只看到宁将军,在冲杀我的朋友。”
刚才南宫仆射维护他的作为,让徐凤年心里打消了那一丝对她的疑虑。
他本来就没怎么怀疑南宫仆射,只是出于谨小慎微的心理,默认了老黄的安排。
而南宫仆射听到徐凤年那声“朋友”,也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宁峨眉道:“宁某奉命接世子回府,拦路者即是违令。”
徐凤年目光一凝,道:“那若是我让你下马呢?”
宁峨眉一滞,脸色微变,眼中浮现出不情不愿之色。
“哥……哥……”
正在他踌躇之时,给他台阶下的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