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渐小。
一人搬来一张椅子放置**院中间,撑伞而来的赵时有满意颔首,他坐在上面,架着腿,指尖轻点膝盖。
他双目微移,看着那边正在抬着两具尸体走来的黑衣人。
他们所抬之物,一具是陆夫人尸身,一具是陆曜尸身。将他们轻放置赵时有跟前,又去找来两面白布,替他们盖上,不止眼前这两具,其余人皆是如此。原因无他,虽他们奉命行事,也未跟在将军麾下过,可军中之人,无人不敬这太齐陆氏。
赵时有站起来,环视一圈,“将军那边还没办好吗?”
“大人,快了。”
赵时有点点头,越发接近目的,多等一刻都如度年。约莫半刻钟功夫,几个伤痕累累的黑衣人这才押着同样的满身是血的陆余而来,陆余冷面瞄了眼赵时有,垂眸盯着那雪地露着手的两具尸体,他闭眼深深吸口气。
“一,二。”赵时有抬手数着尸体,“还差将军的一个小儿子。”
陆余眯眼,“为什么。”
赵时有站起来,陆余官位在他之上,故他守礼行礼,“将军是在问下官自己的缘由,还是在问旁的人?”
“自是问下达命令之人。”
赵时有笑,“恕下官不敢多言。”
陆余抬眸盯着他,“这屋里人已清完,大人该回去复命了。”
“将军拐着弯让下官放您小儿子一马?”
“不错。”
赵时有忽然敛了笑意,那双狐狸眼散着森森寒光,“当年,那恭河宋氏家母不也求着您放了她年幼次子吗?结果将军怎么说的?说,君命难违。”
陆余瞳孔倏然一缩,忽又释然一笑,“你是来报仇的吗?”
赵时有点头,走到他身旁,含笑压低声音道:“天不亡我宋氏,那被将军刺了一剑次子,恐命不该绝,竟从祖坟堆子里爬出来了。命运还真是个圈,绕一转,就落到将军头上了。”
“是吗。那倒也难为赵大人隐姓埋名,忍辱负重了……”
赵时有眯眼笑,“看将军表情,莫不是在后悔?”
陆余负手摇头,“从未,你恭河宋氏不无辜。他们背后干的那些丧尽天良之事,你年幼时不知,长大了还不明事理么。”
“将军,有些事情可不能用理智明事理来对待。”赵时有往旁边伸手,一直守在他身旁的黑衣人递来一把刀。
“呵。那照大人所言,那些被你之一族害了的百姓,是否也应该找你们算账?”
赵时有展开双臂,“那他们来啊,下官自是欢迎。与其说这些,将军此刻难道不应该更多担心担心小儿子安危吗?”
陆余忽的沉默。
“将军放心,肯定是要留活口去堵住那些武将的嘴,他不仅会活,下官还会让他认贼作父。当然,此事下官绝不对他隐瞒分毫,下官会让他明明白白,让他生不如死。”
陆余叹气,垂眸,看着他脚边躺着的两具尸身,嘴角缓缓上扬,语气轻松了几分,“既得大人承诺,那我也就走的放心了。”
赵时有双手呈刀,恭敬递去,“将军请上路吧。”
陆余接过过,仔细看了眼这刀,盯着他忽的一笑,“我陆氏一族哪怕到最后一刻,都恪尽职守,唯命是从,从未做过任何越举之事,竟信你挑拨之语,今灭我一族。或许将来命运,真如大人所言,是个圈,因果总有轮回。”
“是吗?”
陆余冷笑,提刀自刎于庭院里,倒在他至亲之人身旁。
这时,细雪又下的大了些。
“大人,可要撤?”
“你们先撤。我还在要在此等一人。”
“那陆介武功不俗……大人一人恐……”
赵时有摇摇脑袋,“撤。记得散后打点好这些人,定要散的干干净净。”
“是。”
走到一半,这雪小了,陆介连忙加快步子往家走,可谁知,没过多久,这雪又下大了!历尽艰难险阻,他可算是到了家门口。
他看着紧闭的大门,拍雪的动作迟缓起来,但他又瞄了眼大门两边刚贴上的喜庆对联,又笑开,难道是闭门给他准备了惊喜?
陆介抬手,指尖快要接触到门环时,又犹豫起来,爹爹跟兄长不会躲在门后就等他开门收拾他一顿吧?
陆介紧张的吞咽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又快速闪到一边去。但没任何人出来,门那边黑压压的一片,陆介眉头一皱,心提了起来。
缓慢跨进门槛,四处张望下,毫无人影,只有一种别样的寂静绕着他。陆介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往前没走几步,脚底便踩到一种有奇异触感的液体……
陆介惊的倒退好几步,险些摔倒,他稍微稳住心神,双目一顿一顿的下移。
是倒在地上,从族人身上流出来的鲜血……
几乎是瞬间的,陆介心凉了大半。他杵在那处,一直看着那具没了温度的尸体,像是这样就能逃避似的,不敢动,更不敢往里走。
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他双腿发麻才迈步,他脑袋里竟想着毫不沾边的事情:原来站着双腿也会发麻……
陆介不知道他心里急切想见又害怕见着的人到底躺在何处,他只能沿途找。他不知道他是如何走过这一条条熟悉到闭眼也能走的路,也不知道如何表述他看到这一具具熟悉的尸体时他的心情,明明今早他们还是活生生的。
他甚至还不知道他此刻应该摆出什么表情,该嚎啕大哭?还是歇斯底里的狂喊狂叫。他麻木的走着,在路过庭院时,移眼一看。
那积着白雪的布下,露出来一只还未被雪覆盖的细手,陆介太熟悉了,以至于看一眼蜷缩的指尖便认出来了。
他鼻头一酸,但没哭出来,又在廊下杵着发懵会儿,才迟缓挪步下去。蹲在这具尸身旁边,不敢去掀开布,只敢拉着她冰凉异常僵硬泛紫的手。
这手,今早时明明还软软的白白的十分暖和,还十分温柔的揉着他的脸。
陆介眼睛一移,看着她旁边那两具盖的严实的尸身。陆介伸手过去,刚捏着白布一角,掀起一角后,他忽又无力松开。
事情的无情发展,根本没给他留时间,让他把这些慢慢的抽丝剥茧般的迟钝分解出来。
失神时,身后响起踩着雪的细微声音,陆介身子一震,拾起旁边那把沾着血的刀,快速转身提防。
赵时有挑眉,“这是你父亲方才用来自刎的刀。”
陆介握着刀柄的手收紧,指尖泛白,死死盯着这让人生寒的的人。
赵时有不惧他,撑伞含笑逼近,陆介被他逼得往后退。
“阿介,我告诉你,现在站在你眼前的便是你的灭族仇人。”赵时有垂眸,颇为满意的看着他的成果,“这些都是方才我指使人做的。应该把你留下,与我一起看着,你这些至亲之人的生命是如何一点点流逝殆尽的。”
陆介此刻仍旧发懵的举刀盯着他,甚至都没发怒,只是双目晦暗失神。
“阿介,我再告诉你,我以前是姓宋的,就是那被你父亲领命灭掉的恭河宋氏。很巧,这次是我奉命来抄你家了。”赵时有抬眸,看着陆介那悲痛到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样子,心里一阵痛快。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便认我做义父,好好接下你父亲职位,继续延续荣光。二,便是死。”
见陆介没任何反应,赵时有一把推开他握手的刀,揪住他头发,迫使陆介仰着脑袋与他对视,又再耐心的给他说了一遍,“所以,你要作何选择?给你三个数的时间,一,二……”
“我要活……”陆介紧紧咬着下嘴唇,后又从嘴里十分屈辱的喊出二字,“义父。”
赵时有忽的一笑,松开手,拍拍他肩膀,事情比他想的竟简单了许多,“算是明事理的……玩小老鼠,便要让他在恐惧中不断为了生而挣扎,让他以为快要自由时,再一把捏死,阿介,你说,这样好玩吗?”
陆介迟钝抬眸,不悲不喜,片刻后,轻轻点头。
“既然,你已经叫我义父了。孰轻孰重你要分得清,该放下的便放下,”他移眼,看着遍地白布,“一些话,怎么说,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这个不用义父教吧?”
陆介点头,表示他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赵时有抬嘴一笑,伸手摸摸陆介的脑袋,柔声道:“真乖。义父便先走一步,而后之事自会有他的发展,你且宽心,不必担忧家人后事。”
陆介顺从点头。
待到这赵时有走后,陆介依旧杵在庭院里,目光没有再落到他亲人身上,而是随意落到一个还挂着几片枯叶的枝桠上,脑袋发涨,心口生疼,站在雪地里,冷的皮肤发痛,但是他却不想动,右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左手手腕上那冰凉的金乌手环。
他脑袋里突然响起一柔和声音。
“阿介,要是想我了,便多看看这手环。阿娘一直陪在你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