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于连生在大明宫里当差,雪雁顿时吃了一惊,难怪她在贾母房里发现贾母和旁边的凤姐对他十分客气,还叫人送了四色精致细过来,叫她好生款待。
她随黛玉读书时知道,大明宫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上阳宫则是太上皇所居。
长安城、大明宫、上阳宫,这些都是唐代的称呼,毕竟红楼梦半古半今,无根可考,雪雁只知道官位称呼世俗人情有唐代风俗,有明清风俗,不一而足,尤其是京城里的饮食习惯和穿着风俗,和清代前期的京城十分相似。
原著中敲锣打鼓坐着大轿子来祭奠秦可卿的太监就是大明宫内相戴权,真正的有权有势,随随便便就能给贾蓉谋一个从五品的龙禁尉,没想到于连生居然会进大明宫当差,就算是最底层的洒扫太监,奈何沾了大明宫三个字,出了宫就是人人争相巴结的主儿。
看到雪雁脸上的震惊,于连生反倒有些谦逊,笑道:“我就是个洒扫的太监,不是什么尊贵的主儿,月银都孝敬上头了,也存不着几个钱,就是外头向往着宫里,才给几分薄面罢了。太监们进宫,多因家贫,没有钱打上头,所以分的差事有好有坏,靠运气而已。我全赖你送的银子东西,上上下下打了十几个宫娥太监,才被分到大明宫里去。”
雪雁笑道:“若大哥没有本事,这差事也轮不到大哥。大哥在宫里千万记得步步谨慎,处处留意才好。”这才合情合理,作为没有根基的太监,怎么可能一步登天。
雪雁没盼着于连生有权有势,只觉得有个人在宫里当差,多一条路子罢了。
于连生现今有了这样的,他本人又十分灵透机变,只要他继续安安分分地当差,将来的前程不会太差。
于连生叹道:“进了宫才知道从前的生活虽苦,却不必很费心思,不过求仁得仁,我如今过得倒也不错。这么长时间没见,不知妹妹现今如何?”他在宫里吃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苦头,言语上心翼翼,并不敢直言宫里日子不好过。
雪雁听了颇为感慨,道:“我过得一如从前,我们姑娘待我一直情同姐妹。”
虽然黛玉常她待自己不如待紫鹃,可是雪雁却觉得自己是她从林家带来的,就是待自己不如紫鹃那么好才觉得亲密,才是一家人。
“摊了个好主子,也是妹妹的福分。”于连生笑了笑,脸上露出几分放心之色,宫里的事情他不敢外泄,正觉得无话可,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一个绸缎包儿,心翼翼地打开,推到雪雁跟前,“雪雁妹妹,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雪雁带着好奇问道,接到手里一看,却是一串红玛瑙的十八子手串,那玛瑙珠儿一颗颗鲜艳明亮,没有丝毫杂色,只不过有十七颗珠子是玛瑙所制,另一颗却是红色珊瑚珠,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于连生脸上多了一儿羞涩,道:“我特特留给妹妹的。我在宫里当差时,有一回扫雪从花盆缝里捡了一块儿玉,也不知是谁的,就交到了上头,妹妹也知道,纵然是大户人家,捡到什么都得上交,何况宫里不敢私昧。不想竟是圣人那日赏花遗落了的随身玉佩,我交给了戴总管,事后圣人问起来,戴总管如实了,圣人随手就赏了我这么一串十八子。”
雪雁忙推辞道:“既是圣人所赐,大哥自己留着罢。”
她虽然挺喜欢珠宝首饰,黛玉给她时她毫不推辞,可这是于连生的,她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而且圣人赏的,于连生自己佩戴在宫里也体面些。
于连生摇了摇头,正色道:“妹妹,这两年若不是你,我焉能有今日?虽然这是圣人赏赐的,但是在宫里未必留得住。我不是没得过赏钱,可惜还没到手就被上头盘剥去了,好容易才留了这么一个串子,转交给妹妹,算是我的一儿心意。”
雪雁经他再三劝,只得收了,于连生见状,脸上便和缓了。
把玩了玛瑙手串一会子,雪雁忽然道:“这手串怎么缺了一颗,不配玛瑙珠,反配了珊瑚珠?难不成宫里还找不出第十八颗一样的玛瑙珠子来?”
于连生笑道:“宫外一个鸡蛋一文钱,你道宫里一个鸡蛋多少钱?”
雪雁蓦地想起有关清代内务府物价的书籍,还有皇帝一个补丁几千两银子的故事,不觉头道:“这府里十文钱还买不到一个鸡蛋,宫里自然就更贵了,若是有良心者,大概几两银子一个,若是没有良心,报上三五十两一个也是有的。我明白了,想来圣人想配一颗玛瑙珠子,偏下头报价太贵,所以就用珊瑚珠子补上了?”
于连生赞道:“果然还是妹妹灵透,便是这样的缘故了。”
雪雁摇了摇头,一阵叹息。
果然是一群国之蛀虫,做皇帝的看来就得多了解了解民生物价才好。
于连生不在这话题上多,用了一块心,忽然道:“我在宫里,遇见宝了。”
雪雁一愣,不知宝是谁,好半晌才想起来是当初偷了自己荷包的那个候补太监,忙道:“你遇到他了?他在哪里当差?他比你进宫早,想来根基深些,可曾欺负了你?”
一番话激射而出,担忧之意显而易见。
于连生眼里掠过一丝讥讽,轻声道:“我虽然只是最下边儿的太监,可到底是大明宫里的人,戴总管不大管我们,却不容别人的手下欺负我们。我打听过了,他如今在六宫都太监夏总管手下当差,出宫几次都是去那些娘娘的娘家要钱,你们府上也在其中!”
雪雁嗔道:“什么我们府上?这里是我们姑娘的外祖母家,并不是我们林家。我早听宫里常有公公过来索贿,只没想到他竟是其中之一,并没见过面。”
宫里得势的太监往后宫嫔妃娘家索贿,在当代已成风气,十分可恨。
“宝来要钱,定是找你们管家奶奶,你怎么能见到他?”王宝替夏守忠传话索贿的时候,连带自己能从中沾光,于连生笑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羡慕,他还想往上爬,不想弄得臭名远扬,在宫外索贿虽是常事,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失势必定会被人落井下石。
雪雁轻笑道:“宝贵人多忘事,恐怕即使见了面,也不认得了。”
王宝秉性凉薄,连救过他收留过他的于连生,他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叛,何况雪雁一个过客又知他贫贱之时的事情。因此她愿意与于连生交好,却不肯和王宝有什么瓜葛。
当然,宁得罪君子,勿得罪人,若真是见面了,雪雁也不能得罪了他。
于连生听了亦是一笑。
又坐了一会子了些家常闲话,于连生便提出该回去了,先向黛玉告辞,又向贾母告辞,贾母又含笑问了几句,命雪雁亲自送出。
凤姐朝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悄悄拉了雪雁一把。
雪雁只觉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再看平儿的神色,微微颔首。
送于连生到门口,雪雁将荷包递了上去,笑道:“这是老太太和奶奶给大哥的茶钱。”她途中掂量了一番,约莫有三四两左右,大约是五六个金锞子。穿越这么几年,除了书法长进,也就是掂量金银分量的功夫长进了许多,不必用戥子了。
“妹妹,无功不受禄。”于连生推辞不要,他和荣国府可没有半分瓜葛。
雪雁却笑道:“大哥若是不收,他们反而不放心了。”难怪宫里的宦官都来索贿,谁让他们出手大方呢,没有丝毫干系的于连生只是来探望她而已,就能得到二三十两银子。
于连生不知想起了什么,便收下了,一径而去。
他一个月有一日假,去年一年刚刚进宫,不敢歇息,常常代人班,今年还是头一回出宫,回去后向上头销了假,好明日继续当差,不想立时便被分配差事,去捡大明宫正殿檐下梅花盆景里的落花,如今天气和暖,二月里开的梅花亦渐渐凋零了。
于连生手脚伶俐,也不反驳,忙换了衣裳拿了布兜去捡落花。
这是非常细致的活计,须得将花盆里泥土中的落花一一挑出来,看着布兜里越来越多的花瓣儿,于连生忽然想起今日和雪雁话时,雪雁笑她们姑娘常用绢袋装落花掩埋于土中,端的是一件风流雅事,不觉摇头一笑,也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姐来做这些事情。
眼瞅着天色渐黑,于连生累得险些直不起腰,正欲换个布兜再来捡花,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又听得鞭子落地声,他连忙肃容跪在一旁,以头扣地。
脚步声渐近,一双龙靴连同身后无数靴子从眼前走过,于连生大气都不敢喘。
龙靴的主人忽然停住脚步,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太监,颇是眼生,问戴权道:“这就是那个捡了玉佩的太监?听今儿出宫去了?”
听了这句话,于连生心中大吃一惊,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太监,可以在宫里比比皆是,圣人日理万机,又不曾见过他,如何会认得他?便是赏他红玛瑙十八子手串时亦由戴权派人送来的,并不是当面赐予。
不等他想完,便听戴权恭敬地道:“回老爷的话,就是那个捡了老爷玉佩的于连生,做活细致,人也实诚,今儿个的确告假出了宫。”对于这个主子,戴权一向佩服之极,他不但记得国家大事,而且身边任何一个宫娥太监他都记得,太上皇跟前的他也都记得,就像眼前的于连生,因其他人圣人都见过,唯一没见过的就是他,所以一眼就认得出来。
若叫外人晓得,大概会觉得圣人不务正业,可是戴权却知道这就是圣人的手段了,连粗使的太监宫女都记得,还能叫上名字,那些人能不感动?能不对圣人忠心耿耿?当初全靠这些太监宫女传递消息,圣人才能化解一次次的危机,最终登上帝位。
圣人笑道:“叫到跟前,朕有几句话问问。”
戴权答应了一声,朝于连生瞪了一眼,道:“老爷发话了,还不跟上。”完,扶着圣人往偏殿里走去,于连生连滚带爬地起来,恭恭敬敬地跟上,不知此去前程如何。
当今皇帝号为长乾,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没错,比贤德妃元春还要年轻两岁,坐定后,含笑看着跪在地下等着问话的于连生,道:“你今儿出宫,去哪里了?做什么?”
听到这样的问题,于连生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不知圣人何以对外面的事情如此好奇,心中沉吟一下,只得答道:“回老爷,人去荣国府上探望旧日曾接济过人的姐妹。”他不知长乾帝的心思手段,别的不敢多一句。
闻得荣国府三字,长乾帝挑起眉头,脸上笑意更浓,问道:“荣国府?”
于连生头道:“是荣国府。”
戴权听了,忍不住诧异地看了于连生一眼,真没看出来,这太监居然和荣国府有关系。可是若是和荣国府有瓜葛,岂能不知他戴权在宁荣国府的体面?靠着荣国府,那样他就不可能只是个洒扫的太监,任由比他品级高的太监盘剥使唤。
长乾帝笑道:“朕记得你是河间府人,家里兄弟姐妹四个,莫不是其中一个在荣国府?”
于连生连忙摇头,实话实道:“回老爷,人并无兄弟姐妹在京城,人衣食无着之时不曾得到家里一怜悯,当日无处可去,险些饿死,是在荣国府里当差的一个丫鬟偶然遇见,接济人冬衣银钱,人才有机会进宫当差,故人出宫后便先去探望于她。”
对于雪雁多次接济、帮衬,于连生心内着实感激,虽然雪雁自己有所求,但是于连生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她觊觎的地方,就算是想在宫里出头,也得熬个十年八年。
因此,起雪雁时,于连生脸上就流露出一丝温暖。
锦上添花事易,雪中送炭者少。
尤其黛玉雪雁二人脸上丝毫没有因为他是阉人就有所瞧不起。
但是对于长乾帝的话,于连生心中亦觉惊骇,他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太监,而高高在上的圣人居然会知道他的来历和父母家人,这是何等的细致!
长乾帝忽然一笑,对戴权道:“没想到荣国府里倒还有良善之人。”
戴权忙道:“不仅老爷没想到,人也没有想到。”
于连生听得极是纳闷,他记得宫里宫娥太监都戴权和宁荣国府来往颇多,怎么听着不像?而且听着圣人的意思,似乎对于荣国府不以为然,他们府上可是出了一位娘娘呢!
他满腹疑团,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有心雪雁只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鬟,却不敢开口。
只听长乾帝又问道:“你去荣国府,除了你那姐妹,还见了谁?”
于连生答道:“人见了荣国府的老太君、管家奶奶,以及人那妹妹的主子林姑娘,别的人就没见过,了几句话就回来了。”
想了想,又道:“倒是临来前,府里的管家奶奶赏了人一个荷包,装着金锞子。”
长乾帝恍然大悟,道:“你那妹妹不是荣国府的人?”他听于连生所见之人是他妹妹,也便随着于连生改口,其心思之细可见一斑。
于连生不敢欺瞒,道:“是,人那妹妹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头,如今住在荣国府里。”
长乾帝听了,挥手叫他下去。
等他离开,长乾帝瞅着戴权道:“姓林?莫不是林如海家的那个孤女?朕记得那林海死后,没有香烟可继,他家的家业却一儿没进国库里。”
戴权陪笑道:“天底下的事儿,哪里瞒得过老爷的圣眼?”
长乾帝冷笑一声,道:“既没上交,那么应该全都落在荣国府囊中了,难怪他们两府里花钱如流水,能造出那样一座聚集天下灵秀之气的大观园!这林海做了一辈子的官,积累了几辈子的家业,偏没个儿子继承,只得了一个女儿,倒便宜了荣国府,连上交给国库的银子也敢吞!可笑他还是老圣人的心腹重臣呢,到死没得一星半的额外恩典!”
戴权一声不敢言语,他和宁荣国府交好,并去祭奠秦可卿,一概都是奉旨而行,他自看着圣人长大的心腹,晓得圣人看他们十分碍眼堵心,元春封妃也是有缘故的,荣宁两府岌岌可危,戴权恨不得避而远之,可不是真心和他们好。
按着律例,林海无嗣,当有一部分家产上交国库,岂料贾家竟会这样贪心,悉数侵吞。
林海是上皇心腹,二品大员,他之一死,当今绝不会不放在心上。
长乾帝默默沉吟片刻,随即又道:“果然好大手笔,这太监不过是探望故旧,便能得一包金锞子,倘或是特特上门去索贿的恐怕能得到更多罢?”
到这里,长乾帝心里暗恨,都藏富于民,实则是藏富于官才是,前朝灭亡之际,国库里不过几千两银子,但是在朝廷官员家中却查抄出七八千万两银子,还没有查抄全部。现今国库空虚,当官的却富得流油,那些银子可不是都落在他们手里了?
好在这两年后宫嫔妃省亲,门下皇商大有进账,都进了他的私库,方心气略平。
戴权道:“大约是听于连生在大明宫里当差,所以才给的。”
到底是戴权比长乾帝了解宁荣国府里人的心思,他不认为于连生一个太监值得荣国府奉承,必然是大明宫三字的缘故。听他这么一,长乾帝便道:“你明儿闲了,也常去他们府里走走。另外,你去打听打听林家的家产是否都落在荣国府手里了,好叫朕心里有个数。”
这个戴权却是知道,他手下的太监时常出宫,外头的消息知道的多,戴权又是管着替长乾帝打听消息这一块儿的,忙笑道:“林家的家产的倒是知道一些,听当初林大人千金奔丧回来时,的的确确有好几条大船跟着一同回来的,只是他们家都不,偏被一个丫头在码头上给破了。的想,荣国府里挪用的银子东西,必然瞒不过林家姐。”
顿了顿,又道:“但是,在荣国府眼里,恐怕他们还认为林家姐不知。”
长乾帝奇道:“这是为何?”
戴权笑道:“京城世家大户大概都知道一些,也能估算出林家有多少家业,毕竟一百多年四五代的积累,只是大家虽然心知肚明却都不多管闲事,所以不曾开口起。再,那林姐年纪太,素日又只知伤春悲秋,丧事和家业都是荣国府贾琏一手操办,哪能让她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东西?兼之他们府上不曾教过姐管家,所以挪用后亦认为瞒得过林姐。”
长乾帝来了兴致,问道:“既然如此,你方才怎么瞒不过林海之女?”
戴权答道:“除非林姐真的愚蠢无知,否则怎能不知道自家到底有多少东西?的听林姐天性极之聪颖,林大人去世后还跟从前的世交故旧有所来往,必然是林大人临死前交代的。当初那丫头弄得几乎人尽皆知,丫头既知,何况姐乎?荣国府挪用其家产,林姐一言不发,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家,无力反对,只能假作不知罢了。”
不知这林姐是聪明得过分呢,还是林如海的交代,总而言之,戴权可以想象得到,倘或她露出一儿知道荣国府挪用其家产的神色,荣国府绝对不会容她活下去,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份家产几乎上上下下都得到了好处,吃下去的肥肉焉有吐出来的道理。她一个女孩儿无依无靠,只有不知道才能继续活下去。
戴权自长于深宫,吃了无数苦头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可谓一流,从平常的蛛丝马迹中几乎就能将真相猜得七七八八,比为官做宰的还强。
长乾帝听完戴权的分析,头笑道:“林海什么都好,就是没修得一门正直有本事的好亲戚,也不知他这唯一的骨血将来之东床如何。”
戴权道:“想来不会太差,毕竟桑家现今跟林姐颇为亲近。”
提到桑家,长乾帝脸色微微一变,道:“是桑隆家?是了,朕记得桑隆是林海的表兄?”
戴权头道:“老爷的记性好,不错,桑老元帅正是林大人的表兄。听过年前,桑家打发人给林姐送礼了,不止如此,除服宴还去了管家奶奶道喜,年后还接林姐家去吃酒。从前没走动过,林大人去后反倒亲热起来,的料想,大约是林大人托了桑老元帅什么。”
在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就那么四五百家,很多消息瞒不过人,往往这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立时便传得人尽皆知,何况桑家又是武将中拔尖儿的一拨人,多少人留意着呢。
也就荣国府自以为瞒得过人,熟料大家门儿清。
长乾帝头不语。
他心中已经有所打算,两年后让桑隆回京,派其长孙桑青戍守山海关,若是他受了林如海之托,那么不出几年,因这林姐之故,和荣国府必有一番矛盾。
和荣国府相比,他更看重子孙有为的桑家。
长乾帝早看许多世家不顺眼了,他们在京城里盘根错节,中饱私囊,兼之罔顾国法,作威作福,几乎做得了半个朝廷的主儿,很多官职轻轻就能谋给自己的门生故旧或者上门巴结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子孙不肖,白占着官位俸禄,真真是打根子底儿就开始烂透了,朝廷岂能养这么一群废物,与其养这么些人,不如提拔寒门子弟为他所用。
他有心动手,奈何太上皇极是念旧,又太过慈悲,几次三番地插手朝政,不肯放权,因此他只能暂且忍着,等太上皇一去,他就会立即动手。
除了戴权,谁也不知道长乾帝的心思,于连生亦不知道,他虽然有幸得以面见圣颜,却没得到什么提拔,好在因他在圣人跟前露了脸儿,那些曾经欺侮过他的太监不敢再盘剥于他,反和他交好,他在宫里的日子顿时好过了许多,倒是意外之喜。
于连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但是雪雁却实打实地得到了好处。
送走于连生后,雪雁过来回话,贾母问起于连生的身世,又问她如何认得的。
关于和于连生怎么认识的,雪雁早和于连生商量过,两人同是贫贱之人,不怕人知道,今贾母垂询,雪雁便实话实,只曾经赠过于连生两件冬衣几两银子,并没有自己和黛玉所赠金银锞子首饰好让他在宫中打一事。
贾母笑道:“这可真是善有善报了。人常,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你原接济过他,所以他念着你的好,出了宫就来探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雪雁抿嘴一笑,这是当然,于连生可是她的一条人脉呢!
不过,她现今确实真心和于连生交好。
贾母自然想到了大明宫里有人的好处,虽然于连生只是个太监,可是谁能知道他日后是否能步步高升?平素是否能听到什么只言片语的消息?只是此时却不好明,但想到于连生与雪雁交好,便道:“好孩子,你服侍你们姑娘十分尽心,我都看在眼里。”
着,向鸳鸯道:“拿一子东西赏给雪雁。”
鸳鸯笑着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拿来一对早已预备妥当的双龙戏珠虾须镯。
镯子是用极细的金丝编成两条龙,龙头蟠曲对接,成为环状,一颗极浑圆的大珍珠编在双龙张开的口中,还能灵活转动,工艺之精,可谓巧夺天工,这就是原著上平儿丢的哪种虾须镯,金丝宛若虾须,雪雁也有一对,是黛玉给的,一直收着没戴出来过。
贾母道:“金子罢了,没有多重,倒是珠子还过得去,能着戴罢。”
雪雁如今颇有积蓄,而且还有林如海给的一箱金子和几匣首饰藏在须弥芥子里,不如先前那样重视金银之物,但是既然贾母给,她也不会推辞,只好磕头谢恩。
就是磕头这一她很不喜欢,所以得不到赏赐的时候她也不会失望,因为不必去磕头。
回房将这虾须镯和于连生所送的红玛瑙珠串拿给黛玉看,黛玉转了两下镯子上的珠子,道:“那串子你收着别戴,也不知多少人戴过。外祖母给你的镯子,你就拿着,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你心里得有个数儿,别因为一子东西,就劳烦于公公什么事,他这样的人,在宫里也不容易,哪里禁得住外面一个两个地打听,仔细惹了上头忌讳。”
看来黛玉一见赏赐,就明白贾母打的主意了。
雪雁无奈一笑,道:“我认得大哥时,早已过等大哥出息了,就庇佑于我,其他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又怎么会为那些事去打扰大哥的前程?姑娘只管放心。”
黛玉见她通透,一颗心放了下来,毕竟她自长于大家,比雪雁更知道宫中的忌讳,严禁宫娥太监和朝臣世家暗中传递消息相互勾结,虽然财帛动人心,总有人火中取栗,但是黛玉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涉入其中。
第二日无事,第三日雪雁想起紫鹃带来的话,便去找赖大家的。
赖大家的日日在府里当差,而购买的房子就在荣国府后头,所以雪雁没去赖家,径自去找赖大家的,赖大家的午后才得空。用过午饭后,雪雁带了两个丫头和两个婆子过去找她,赖大家的亦带了几个媳妇,径自穿过大观园,出了后门,往花枝巷子而去。
是一座两进的院,灰瓦白墙,后面五间正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院中种着一株石榴树,树下鱼缸石桌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有一架紫藤,前面有花厅,还有马棚等等。
进了屋,屋里布置颇为雅致,一色松木家具,不曾上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每个房里都放着盆景,或梅,或兰,或竹,或菊,有的即将凋零,有的正在含苞,有的依旧青翠可爱,有的未发新枝,衬得屋里更加清香四溢,一应帐幔软帘皆是齐全。
雪雁看罢叹道:“这房子收拾得这样好,只我沾了干娘家的光才能买到。”
赖大家的听了笑道:“房子已经收拾得极好,随时都能赁出去,你既看过了,明儿我就叫大管家料理,得了银子,我趁进府时拿给你。”
雪雁再三谢过,全然不必费心。
看完房子,回去时,走到荣国府后街,忽见后门口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赖大家的皱了皱眉头,叫手下媳妇去问,回来:“是周瑞家惹的事儿,强买人家的地,上等好田才给人家出五两银子一亩,那家只一个老母亲在家,儿子出远门了,周瑞连同里正村长不知用什么名目强买了去,现今那家儿子找上门来了。”
赖大家的一听,道:“都是什么事儿?就那么几两银子,也值得他们家强买强卖?周瑞管着春秋两季地租子,还缺钱不成?忒气了些。”
雪雁原好奇地看着后门的热闹,闻听此言,叹道:“庄稼人也不容易,一年到头全靠几亩地糊口,一亩地指不定还赚不够一年吃的粮食,庄稼人最护地了,不是走投无路几乎没人肯卖地,周瑞呼喇巴喇强买走人家的地给的价还便宜,可不是割人家的心头肉?”
赖大家的道:“你先进去,别在这里站着,仔细外人瞧见了,其余之事有我呢!”
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在府里的体面仅次于赖大家,雪雁知道自己无法插手,亦不好多嘴,只得带着丫头和婆子从人群边儿往后门走去,恰好见到王忠无可奈何的表情,不觉回头对他一笑,意似安抚,径自进去了。
她进去后,不知道自己这一笑将那个找上门要公道的青年几乎看得呆了。
回到贾母院中,雪雁给黛玉回话时,难免带出几分来,黛玉道:“这些事有你干娘料理,想必能还人家一个公道。不这些了,一会子用完晚饭,你带几个人提着灯笼,陪我去栊翠庵外头看一会子梅花,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回来再睡。”
寒夜寻梅是为雅事,何况出了二月,梅花便凋零尽了,此时黛玉自不肯错过。
雪雁笑道:“夜里能瞧见什么?还隔着墙头。”
黛玉嗔道:“寻梅而闻香,这就够了,你快别啰嗦。”
二月寻完梅,展眼进了三月,桑家徐氏来接她去住几日,见了桑青。
桑青年纪大,却是晚辈,亦不好嘱咐黛玉什么,只让她当是自家居住云云。
不久,徐氏命家中二女下了帖子请来许多世交家的姐姑娘,在花厅中对弈,又或是赏花,或是斗草,或是吟诗,或是作画,竟是好生快活。
黛玉酷爱于此,顽得十分尽兴。
徐氏担忧贾家无人带黛玉出门,黛玉在荣国府无法做东,她自己毕竟是晚辈,不好带黛玉走动,便另辟捷径,请了黛玉过来做客,然后下帖子请世交故旧赏花吃酒,和各家女眷应酬来往时都叫黛玉和自己女儿一并出来相见。
各家年长女眷都知教习嬷嬷难请,见黛玉身边竟有两个,都颇为重视。
经过容嬷嬷和张嬷嬷数月教导,黛玉于礼仪上更进一步,言行举止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美无缺,接人待物,落落大方,很受大家称赞,兼之她虽然身形纤细若柳,但那是江南人的体态,气色精神却都极好,知道她并不是人人口中的多愁多病身,只是到底能看出有些先天不足,这种不足好生补养几年便如常人一般了。
雪雁和容嬷嬷等相视一笑,她们早就想改变外面对于黛玉的印象了。黛玉被雪雁开始以食疗调理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因此略一调理,立时便能看出十分起色。
在各家女眷眼里,黛玉便是如此了。
在那些姐中,黛玉本性聪明,年轻心热,非轻薄脂粉庸俗钗裙,其才情在荣国府有一个宝钗与她平分秋色,但在别处却鲜有人及,何况她为人坦诚并无心机,诸位姐多是和桑家交好的武官世家出身,性情豪爽,十人中倒有八个和她交好,都下帖子请她去做客。
终究是文武殊途,徐氏能请到的,除了张学士的二姐张惠外,余者都无文官出身的。
按辈分,桑婉和桑媛都得叫黛玉为姑奶奶,然则那些世交故旧也有和桑家结过亲的,彼此是亲戚,亲戚又有亲戚,朋友又有朋友,所以辈分有高有低,不过是年纪差不多,能顽到一起去,并不在意辈分。
饶是这样,黛玉认得的这些姐们,有和她以姐妹相称的,有叫她做姑姑的,算来算去,黛玉或与她们平辈,或是她们长辈,其中后者居多,竟没有一个能做黛玉长辈的。
黛玉颇有些抑郁,私下给雪雁听。
雪雁又笑又叹,道:“老爷年上三十有五才得了姑娘,就是那些同窗同年家中的年轻姑娘,姑娘和她们比辈分大多也得高出一截来。如今这些姐多是表舅老爷家的亲戚,舅老爷年将古稀了,姑娘在其中的辈分自然高些。”
黛玉听了此言,方才释怀。
直到进了四月,黛玉别过桑家回荣国府。
这一个月,黛玉开心得不得了,在车上拉着雪雁滔滔不绝地道:“我只道这府里的姐妹们都是世上罕见的,如今见了外头的姐妹们,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井底之蛙!”
雪雁笑道:“我的姑娘,从上了车你就开始,已了一路了,口渴不渴?”
在桑家做客时,黛玉不好评论各家姐,因此出了桑家,就开始给雪雁听。
黛玉横了她一眼,眉眼上仍旧是染着灿烂的笑意,掰着手指道:“惠姐姐过几天请我们去她家荡秋千,簪花斗草作诗。五月端午过后墨将军家的新姐姐请我们去她家赏花,她家有几株石榴花开得极好,到时候每个人都穿石榴裙作石榴诗,定然比花还好看。”
着着,不禁沮丧道:“她们月月都有东道,我也想做一回东道呢,请她们到滴翠亭里垂钓赏鱼,然后在*馆里听竹看书。只可惜府里终究不是咱们自己家,做不得主。”
滴翠亭离*馆极近,出了*馆,往西过了桥,就是滴翠亭,所以黛玉起时,总会将*馆和滴翠亭一并提起,何况六月池边垂钓,迎风听竹,最好不过了。
雪雁心疼道:“各位姑娘们都知道姑娘身不由己,定然不会怪姑娘。”
黛玉叹道:“她们不怪,我却怪自己。”
一改先前的欢声笑语,及至下了车,黛玉仍旧难以开怀。
见过贾母,会过姐妹,青年姐妹一月不见,未免有无数的话儿可,在贾母房里叽叽呱呱,一片莺声燕语,喜得宝玉左边看一个,右边瞧一个,拍手划膝,处处插嘴。
黛玉想起在桑家时很少见过桑越,桑越还是晚辈呢,又听各家姐妹他们家的哥儿极少在内帷厮混,以免失了刚性儿,偶尔听得几个女孩子过两句荣国府含玉的哥儿似乎养在深闺跟个姐儿似的,今见宝玉在房中和姐妹一样,便不理他。
宝玉不知其故,见黛玉只顾着和姐妹们话不理睬他,不觉闷闷不乐,道:“妹妹一去多日,回来不大爱跟我话了,云妹妹又要定亲了,从此以后� ��里只剩我一个孤鬼罢了!”
黛玉诧异道:“云妹妹大喜了?”
宝玉听她这么,赌气道:“什么大喜?我不觉得是大喜!哪里是喜?好好清白洁净珍珠一般的女孩儿家,偏去做那没有宝色的死珠子!”
黛玉知他犯了痴病,并不接口。
倒是贾母听了,嗔道:“你这孩子又糊涂话!哪个女孩子家到了年纪家里父母长辈不给相看人家?不你云妹妹定了亲学了规矩好知道些进退,就是过了十五就成亲的女孩儿也好多着呢!你全都担心不成?到了十五岁还不定亲,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笑话!”
雪雁在旁边听了,险些笑出声来,这老太太又开始夹枪带棒了。
老太太特特给宝钗过十五岁的生日,提醒薛家她及笄了,该嫁人了,但是薛家并不在意,依旧住在贾家。当初梨香院挪出来给戏子住,雪雁想,不知让戏子住在梨香院是否是贾母的意思,毕竟梨香院本来是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怎能给戏子居住?太丢体面了。大约贾母想让薛家搬走,然后才做主把梨香院给戏子居住,谁知薛家挪到了东北上另一座幽静院落,竟是一副长住的样子,就是没提搬走二字,当年进京时使人去修缮打扫旧宅也成了虚言。
雪雁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方才贾母湘云定亲后学规矩知进退,莫不是湘云定亲一事中还有贾母之故?
是了,她记得湘云正月过来时还没定亲,没过做针线活儿累,在住进大观园前被贾母送走,这些原著没有写,但是原著上写她五月再次来的时候就定亲了,而且还知道送礼打荣国府的四大丫鬟,后来离开时还对宝玉,如果贾母想不起她,就提醒贾母去接她。
看来当初她拿着戏子比黛玉,的的确确惹恼了真心把二玉放在心上的贾母。
抬头看着屋中的姑娘们,宝钗神色自若,端庄矜持,也不知道她听出了贾母之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