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 一滴。殷红的血液终于输完,看着医生从胳膊上拔下针头,南卓笑了笑:“谢谢。”
医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在一边的小塑料盒子里留下了两份药片:“左边的你服用, 右边的叫他吃。都是消炎为主,你们俩的伤口都挺深。”
“好,一定准时吃。”南卓点头答应, 看着医生收拾医疗器械关门出去,随手活动了一下冰凉的手腕, 单手拿起了塑料杯, 自己先仰头吞下了药片。
看了看身边沉默的澈苏, 他伸手递水过去:“吃药。”
没有执拗,澈苏默默地接了过去,无言地服下了药片。
滞重的安静在小小的房间里压着, 紧闭的房门中, 似乎空气都变得沉重而毫不流动。
很久以后, 南卓忽然开口:“再过二十个小时, 这艘侦察舰,就要停靠到我们联邦的空军基地了。”
没有回应, 澈苏像是哑巴了一样。
静静躺在自己这半边小床上,南卓自顾自地说着话:“到了基地, 就会有军方的人来接你。我想,接下来的事,就不是我能控制了。澈苏, 我知道你现在很讨厌我,可是,你愿不愿意听我几句劝?”
“不用了。我对你的话,不感兴趣。”澈苏漠然开口,幽黑的眼睛里是看穿一切的清明,“何况你想说的,我都猜得到。”
是的,除了劝降,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别的话题呢?南卓怅然闭上了嘴,心中的纷乱如同乱麻一般,理不出头绪。
又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涩然道:“澈苏,你恨不恨我?”
他身边的少年,抿起了嘴巴。侧眼看去,他的面容干净得有点透明,安静得像是一块海底沉睡的水晶。
转过脸,南卓凝视着身边近在咫尺的脸孔,和在南苏星上不同,那个温和而简单的少年脸上不再有淡淡的笑意,隐约呈现在前方的不祥命运,已经逼着他迅速成长,换上了坚强和冷漠的外衣。
没有像普通侦察舰一样,按照既定的路线飞入费舍星附近的联邦基地。这艘“薇安号”选择了一个极其偏远的废弃基地降落,黑色暗沉的夜色里,没有人发现这艘舰艇格外诡异的行踪。
所有的士兵被集中到一处,严格的封口军令悄然下达。与此同时,苍茫夜色中,一队沉默肃杀的联邦特工小队严阵以待,亲自接管了舰艇放下的两个人。
——南卓,和澈苏。
几名脸色严肃的专家也迅速接手了从舰艇上运下来的那架机甲,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大型专用拖车里疾驰而去。
很快,再次起飞的侦察舰按照原定路线飞往原先的停靠点,无声远去的薇安号上,只有谢薇安舰长和那十几名军士知道,他们曾经在任务的途中,偶然俘虏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帝国少年机修师,随着他一同归来的,还有那场联邦和帝国首次大型遭遇战中失踪的精英飞行营营长,南卓上校。
被迅速带上一辆通体漆黑的军方专用越野车,那个单薄的帝国少年的身影,转移到了那队联邦特工的手中,消失在南卓的面前。
“南卓上校,请跟我来。”为首的一个军人向他点头示意,“有人要见你。”
深深吸了口气,南卓随着他来到了不远处的一间基地密室。
打开门的刹那,看到桌前的那个中年男人,南卓的瞳孔,微微一缩。
“你强烈坚持要我接受你的建议,我原本并不想同意。”面容肃整,鬓角浅浅有点银丝的男人从简单的长桌前转过身,看着他,“可是我想了想,兹事体大,所以还是想亲自再来和你面谈一次。”
盯着南卓复杂的目光,军方最高领导人、那位年轻女舰长谢薇安的父亲,联邦的谢詹将军一字字道:“你真的认为,军方未必能撬开这个俘虏的嘴?”
“……”沉默了一小会,南卓涩然地点点头,“谢将军,我的确这样认为。”
脸上没有动容,也没有生气,谢詹将军漠然举起两根手指,摇了一摇:“我想,你也许想得太复杂了。”
“我坚持认为,用暴力和酷刑是不行的。”南卓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字字道,“这是我和他朝夕相处十个月得出的判断,请一定认真考虑。”
眼神精光微弥,声名昭著的联邦将军谢詹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南卓上校,我听我女儿说过对你的观感,你要不要听一听?”
微微有点惊愕,南卓窘迫地挠挠头:“哈,薇安她……说什么?”
“她说你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意,既懒散又大大咧咧,可实际上,你的心很软,而且太多情。”眼中有种洞察世事的精明,著名的联邦将军盯着面前年轻的上校:“相处十个月,够不够你对这个帝国俘虏产生出一点友情?”
蓦然一窒,南卓的脸涨得通红:“我不是一台战争专用机器,我当然会对一个相处已久的人产生感情。”看着谢詹将军漠然如冰的眼神,他咬牙,“可这和我对这件事的判断无关,我个人认为,我提出的建议,是最值得尝试的方案。”
轻轻用手指叩着手下的长桌,一向杀伐决断的联邦著名将军,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终于,他抬起头:“好,我尊重你的判断,并且决定冒险试一试你的提议。”拿起通讯器,他轻轻按下一个按钮,很快,门外响起清脆的敲门声。
领着南卓过来的那名联邦军人推门而入,大约三十来岁,略显苍白的脸庞上,有点长期不见天日的痕迹,面上一双凤目却叫人一望难忘。进来后,他向着谢詹将军行了一个军礼。
“这是现任军情四处主管,原碧海少将。”谢詹将军颔首向两人示意,“这是南卓上校,你们认识一下。”
“将军,还是要先启动二号方案吗?”原碧海主管看了南卓一眼,态度彬彬有礼,“来的路上我和您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认为南卓上校在空战中的表现毋庸置疑,可他似乎低估了我们这些专业人士的能力。”
“长官,您是什么意思?”南卓冷冷地逼视着他。
“很简单。”原碧海主管脸上是淡淡的笃定,“我刚刚近距离观察了一下那个帝国的俘虏,他看上去年纪不大,神态甚至有点稚气。”
原碧海细若丹凤的眼睛里精光隐约闪动,补充道:“而且按照我们的情报来源,他入伍时间极短,一直浸淫于机修训练,肯定没有受过专业的情报特训。对于抵抗拷打和摧残心防,他不该有什么经验才对。”
死死盯着他,南卓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长官,您过于依赖黑暗的手段,也过于高估暴力的能量了。”
不以为意,面孔苍白的联邦军情四处主管摇摇头:“南卓上校,在蔚蓝的星空下,驾驶着威风凛凛的机甲暴击克敌,也不过是一种公明正大的暴力罢了。”
南卓冷冷道:“有的暴力让人热血沸腾,有的暴力却让人心生厌恶。”
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原碧海主管看着南卓那英俊而锐气尽显的脸:“你错了,暴力就是暴力,或许有表现之别,但不会有高下之分。”
不欲再和他多做口舌之争,南卓转头看向一直静听着他们对话的谢詹将军:“将军,你已经下过决定了,不是吗?”
微微沉吟了一下,谢詹将军一时没有说话,南卓心中不由得大急。忍下焦躁的情绪,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客观:“将军,实际上,您应该清楚,无论是联邦,还是帝国,都不缺乏有血勇之气,无法屈折、无法降服的人。”
微微一笑,原碧海主管慢条斯理地掏出胸前军装口袋上的蓝色手帕,拂去刚才进门时落在肩头的灰尘。
这个废弃的基地太久没有人来过了,到处都是灰尘。而军方的这次行动,也实在小心得有点过分。他心不在焉地想。
“好了,就先启动二号方案吧。”谢詹将军终于点点头,“一号逼供方案最后再用也不迟。”
威严的目光扫视着南卓,南卓那一瞬间如释重负的神态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从现在开始,由原碧海主管负责这一次行动的安全。——具体行动中,他会全力协助你,但涉及俘虏的监控时,你也要充分服从他的指挥。”
“是!”南卓迅速举手行礼。
……
迈步离开那间屋子,谢詹将军望着远处那辆静静停着的漆黑军用防弹车,鬼使神差地,迈步走了过去。
举手示意,黑洞洞的车窗从里面无声滑下,在这位联邦军方最高将领的眼前徐徐降落。被夹在两位荷枪实弹的特工中间,那位帝国俘虏察觉到了异样,扭头向着他望来。
四五十岁的中年将军目光如电,隔着车窗和特工的肩膀审视着那个面容俊美、眼神干净的少年。
不知是被他那锐利的气势压迫住,还是看到了他肩上那标志着将军军衔的徽章,那个少年的眼神微微有点愣神,雪白的贝齿迟疑地咬住了下唇。
两人无声对视了那么短短数秒,冷冽的联邦将军摆了摆手;“带走吧。”
黑色玻璃车窗在他面前徐徐摇上,转身沿着来路走去,谢詹将军心里有那么一霎奇异至极的感觉。不愿意去分析这过分古怪的情绪,他沉默着坐在了自己的专车上,闭上了眼睛。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很久以后,当谢詹回想起这短暂的一面,总是恍惚觉得,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冷冷看着他们,以至于他的背脊上有种奇怪的凉意。
以至于,他永远记得那孩子向他望来时怔忪而单纯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