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缠斗在完全无法转身的单人机甲里展开, 两个人都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停下询问的意思。
都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坚持,两个人的攻击比任何一次对打时更加搏命和凶狠,澈苏更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不再保留任何的妄想。
谁输,等待着他的就是再残酷不过的命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高马大的南卓, 终于还是气喘吁吁地将澈苏压制在了身下,沉默地从一边扯过合金索, 他将犹自疯狂挣扎的澈苏身体翻转过来, 将他的双手捆在身后, 用了极其繁琐而牢固的捆绑方式。
感觉到自己终于完全丧失了抵抗力,一直不甘心的澈苏,终于停止了动弹, 任由南卓沉默地将他扶起来, 又温柔地帮他擦去了眼角眉梢的鲜血。
“你终究……还是不信我, 是吗?”澈苏嘶哑着嗓子, 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那已经不再是在那个小行星上一脸阳光笑意的青年,他变回了敌对阵营的联邦军人, 仅此而已。
南卓眼中,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你又何尝信我呢?”他苦笑, “我们都早早准备好了武器,只等着飞出跃迁带的那一瞬,就大开杀戒, 不是吗?”
澈苏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含着讥讽:“我没有。我只是在操控台边缘的金属反光里,察觉了你手边的军刀光芒,才开始留意戒备的。”
南卓沉默,半晌才淡淡道:“这已经不重要了。”
“你想怎么样?”澈苏直直地看着他。
盯着他,南卓的神情复杂。
“你太聪明,我完全没办法跟得上你的智慧。”他涩然道,“我只知道,你假如想欺骗我,我没办法判断。整个联邦的命运就在我手里,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轻轻叹息一声,低声道:“——我绝对赌不起。”
“所以你要掳我去你们联邦?”澈苏额前被擦去的血迹源源不断流淌着,顺着侧脸滴落在胸前。
“……”南卓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假如芯片中的路是真的,你们联邦人绝不会再大方到放我回去,拱手送上另一半开采权。假如是假的,那么等待我的,就是刑讯和逼供。”澈苏平静地阐述着自己最可能的命运,“对不对?”
“对。”南卓终于低声回应,眼睛里波平如镜,“你真的太聪明。”
“连你都夸我聪明,我怎么会辜负敌人的赞扬?”澈苏轻轻一笑,额边刺目的血迹不但没有损害他的好看,有点绝望的美。
他傲然一笑,嘴角轻扬:“幸好我留了一手,对君子或者小人,我都自有应对。”
南卓心头隐约一跳,狐疑地看向了操控台。和这个少年时是如何相遇的情景,忽然浮上脑海,他忘记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很多时候,有着常人绝不能及的坚韧和血勇之气。
难道?……又设置了什么自爆设定?南卓的脸色变黑了,他冷哼:“你又玩什么花样?!”
澈苏静静地看着他,安然道:“你以为,这一路上我在不停输入什么?主控芯片里有我刚刚编写的一段小程序而已。——每隔十分钟,我就得输入一组阻止密码,否则这段程序就会立刻启动自毁,把那部分星途地图彻底删除。……”
他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漠然道:“现在已经快到输入密码的时间了,你何不看看你的身后?”
南卓僵硬着身体,沉着脸看向操控面板。
果然,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不起眼的一串提示符不停闪烁,没有任何提示,看在南卓眼里,却令他勃然变色。
他飞身拎起澈苏的衣领,狠狠扼住他的咽喉:“说密码!”
回应他的,是澈苏再愤怒不过的清亮眼神。
南卓眼神忽然迸射出极度的冷酷和怒气,用力掐紧了澈苏修长的脖颈,一字字冷道:“不要挑战我的耐心,信不信我杀了你!?”
澈苏无比蔑视地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
南卓暴怒地狠狠一扼,正要继续逼问,耳中却听到一声极为轻微的提示音,回头看去,无情而冰冷的提示出现在面板正中:“删除确认,键入阻止密码?”
南卓手静静地停在那里,似乎想加力,又似乎有点犹疑。迟疑之间,时间飞逝而过。“嘀——”一声轻鸣,南卓眼睁睁看着那闪烁消失,代表着删除的进度条开始飞快执行。
“你不用费心想去恢复数据,我可以保证,我编的删除程序足够深入,绝不会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被他缓缓松开脖颈的澈苏淡淡道,看似平静的话,却含着无比的强硬。
南卓猛然扬起手,似乎想狠狠打澈苏一个耳光,可他的手,举了又放下来,终于化成一声长长的颓然叹息。
澈苏一开始的提议,是真的。
假如是假的,他就根本不需要煞费苦心,再用这种法子来确保什么。
如果,一开始就信了他,那才是最好的结局吧?而现在,只剩下掳澈苏回去、交给军方这唯一的死局。
“你何苦?”他轻轻道,看着澈苏的眼神中有着怜悯。“你留下星途地图,起码可以活命,我们联邦不会虐杀战俘。可现在你毁了它,你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澈苏微微一震,有点茫然的怔忪。
半晌他轻轻苦笑,自言自语:“这种重大到亡国灭种的事,我不说出来的话,那就是不死不休了。对吗?”
南卓无言地看着他,的面容上,有点淡淡的悲伤。
他没有再回答澈苏,沉默地转身坐在操控台上,重新掌握了自己机甲的掌控权。视窗外的景色是如此熟悉,他默默分辨着那场伏击战的埋伏地点,很快找到了有印象的地形。
“我知道你很强大,不过不要试图解开我的捆绑。”他头也不回,耳中敏锐地监听着身后澈苏小小的挣扎声音,忍不住出声警告,“那是我们联邦特工队秘而不宣的捆绑手法,不得其法的挣扎,只会让你自己受苦。”
身后的悉悉嗦嗦终于停了,澈苏似乎感觉到了越来越紧勒进皮肉的合金索带来的痛苦。
南卓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却烦乱不堪,不知如何排遣的郁闷和怒气越来越盛。无声地驾驶着机甲,他的动作无意间已经接连错了好几次。
没人知道,他背后被捆翻在地的澈苏,心里是怎样忽然陷入了巨大的惊疑。
反翘的手指轻轻摸索到捆绑他的那个绳结,他几乎不敢相信。
……“这绳结有名字的,叫做‘九连环’。”耳边,爹爹那柔和又强大的声音回响着,清晰得就像在耳际,“这种绳结只有唯一的一种解法。配上特殊材质、无法轻易割断的高韧度软合金绳,妄想自行解开的话,就是天方夜谭……学会了吗?”
那繁复而独特的打结方式,如此特殊,就在那个被老爹打昏的晚上,他亲手学过!是巧合,或者只是类似?慢慢回忆着那个绳结唯一的解法,他的心越跳越快。
没有错,这里尾指挑过去,在背面隔开两个节点的地方绕回来……
“看清楚了?这样连续去挑松开,千万别用力拉扯。”耳边爹爹的解说似乎在继续,他控制住越来越快的心跳,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地依言而行。
绳结悄然松开,犹如少女系在腰间的轻柔衣带,完全没有任何折磨人的能力。
他身前的南卓,却在这时猛然站起身,回过头来烦躁地高声开口:“我……”
没有说完的机会,他的后脑上忽然传来一下沉重的闷痛,眼前万点金星乱闪,直直昏倒过去之前,南卓心中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巨大的疑问:该死!联邦军方特工队最牢靠的专业捆绑,这样也能让澈苏挣扎解开!?
南卓昏沉沉恢复清醒时,半天才对准模糊的视线。澈苏刚才这一击下手极狠,后脑勺上一直在钝钝得痛,眼前依旧有金星闪动。
动了动手脚,南卓苦笑。不仅双手被合金索捆得异常严实,双脚也被捆上了,最夸张的是,双手十指也被团团扎住,说他现在像是一只包扎严实的木乃伊,想必没有人会反对。
他的面前,澈苏的背影背对着他,安静地望着机甲视窗外。费舍星遥遥在望,南卓一眼看去,已经能分辨出那独特的颜色。
他敏锐地听到了南卓发出的小小动静,慢慢转过头,淡淡道:“你挣脱不开的,我不会再犯你刚才的错误。”
南卓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忽然开口,突兀地问:“你是怎么能解开捆绑的?”
澈苏皱起眉头,眼里也有一丝古怪的神情。
“你刚才警告我,那是你们联邦特工队秘而不宣的捆绑手法?”他轻声问,好看的眉峰拧起来。
“对,我最要好的一个军校密友教我的。”南卓冷冷道,“不要告诉我,对于这个,你们帝国军队中早已人尽皆知。”
“……九连环。它是叫九连环吗?”澈苏喃喃道,手掌赫然张开,被他解开的那个绳结维持着奇异的形状,九曲连环,诡异而神秘。
南卓的眼神更冷,锐利如刃。“瞧,你连名字都知道。”
真的,就是爹爹教给他的九连环吗?澈苏沉默不语,心中有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一团纷乱。
“不能说吗?”南卓冷笑。
澈苏皱眉看着他,有点歉意地摇了摇头:“是的,不能说。……不过你放心,这绝不会我们帝国军队人尽皆知的东西。”
南卓闭上了嘴巴,望了望外面的星空。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澈苏的眼神有点漂浮,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不问我打算怎么处置你?”片刻后,澈苏开了口。
南卓淡淡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我们俩,一定会有一个人把对方当战俘带回去。既然功亏一篑,我也没有什么不甘心。”
澈苏微微摇头,眼神柔和。
“我会在费舍星找个无人区,把你丢下去。”他道,语气平静,“假如战争还在继续,说不定我们还有在天空中相遇。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和弗恩殿下一起,亲手为梵重队长报仇。”
“报仇?你现在就可以下手。”南卓深深地看着他。
澈苏沉默半晌,轻声道:“为战友复仇的话,不该用私刑。”
“就算是不用私刑,你也该把我俘回帝国。抓住一个联邦少校,该是不小的军功。”南卓嘴角浮起冷笑,咄咄逼人、形势逆转、无能为力的感觉非常糟糕,不知怎么,看见澈苏平静而淡然的模样,就会有一种不能抑制的愤怒,炙烤着他一向闲散的心情。
“抓你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澈苏困惑地反问,“你又不知道回去南苏星的路。”
南卓噎住,一口血差点涌上喉咙。是的,相比起自己非抓他不可的迫不得已,澈苏根本没有重视他的理由!
他看不起他,甚至不屑把自己当成一个战俘抓回去!
“我能不能问一句,关于南苏星上的资源,你到底打算怎么做?”他一字字问。
澈苏沉吟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斟酌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应该不会立即汇报给殿下他们。我想,我会找我爹商量,再做决定。”
他爹?一个庄园主家中豢养的贱民?南卓冷笑:“你爹难道不会惊恐交加,赶紧劝你上报,以求赏赐?”
莞尔一笑,澈苏摇摇头:“我爹很厉害的,见识也很广。”
南卓的脸色异常难看,似乎已经看到非常不妙的前景。
看着他臭臭的脸色,澈苏的眼神复杂,低声道:“南卓。……”
他素来很少直接呼唤南卓的名字,这声叫唤,忽然让南卓有点恍惚。
“梵重队长,是很好的人……”澈苏怔怔地道,心里沉积多时的难过翻涌而起,如深河中经年的尘沙,眼前浮现出那张贵族青年军人倨傲寡言、却俊美逼人的脸。
“他是我们帝国元帅的独子,是两位皇子殿下的好朋友……虽然我们帝国也不会随便虐杀战俘,可是,我怕你的话,会被区别对待。”
他沉默良久,涩然道:“我不想你死。”
“舍不得我?还是怕自己手上见血?”南卓懒洋洋嗤笑,“你真是多愁善感、又胆小怯懦。”
澈苏没有理会他挑衅的话语,怅然把玩着手中带血的螺丝刀,那上面沾染着他们刚才搏斗时带上的血,不知来自于谁。
“我这些天想过你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你说过,战争不是私仇。”
南卓默默地听着,激怒的心情慢慢散去,心里竟然有点淡淡的羞愧。初见时这个少年那纯净得近似天真的眼神,现在清澈未改,却多了点成人的成熟稳重。
相比起来,自己才显得心浮气躁,犹如孩童。
他好像有点慢慢懂得,这个帝国的小小贱民,为什么会被那倨傲尊贵的皇太子殿下亲自选为搭档,敢于托付性命了。
“好,我们战场上再见。假如回去时,硝烟还在弥漫。”南卓缓缓道,收起了挑衅的神色,认真回应着。
澈苏点点头,站起身背对着他,看着远处的费舍星,有点怔然出神。
半晌,他忽然轻声道:“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曾经梦想过,假如生长在你们联邦,就好了。”
“什么?”南卓一愣。
怎么可能,按说帝国方面对于联邦的宣传大多负面,身处社会底层的贱民阶层更是被剥夺了接受真相的权利,澈苏小小年纪的时候,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本来,我和爹爹有机会去你们联邦的哦!”澈苏微笑着道,顽皮地看着南卓惊讶的神情,“没有骗你,我小的时候,因为一件阴差阳错的事,差点被送到你们联邦,当建交礼物。……”
“什么?你说什么?”南卓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澈苏唇角轻扬,把头发往耳朵后捋了捋。十个多月没有修剪,他柔顺的黑发已经长及耳后,却不显凌乱。
“真的,我八岁那年在入籍烙印手续时,正好遇见几个身份不凡的参观者。”
澈苏微笑:“我那时候小,不知道情况,不过后来听爹爹说,那里面就有来自你们联邦的外交客人。有一个联邦来的大哥哥看见我被烙铁对着,大约是觉得我可怜,就提出要把我要去联邦呢……”
没有察觉到南卓猝然变得极其古怪的眼神,他沉浸在模糊的幼年记忆里,笑着叹了口气,“假如不是我爹不愿意背井离乡,说不定,我现在就是一个联邦公民。”想了想,他半开玩笑地道,“——对了,说不定啊,现在就是我和你搭档作战,而不是和弗恩殿下在一起呢。”
南卓恍恍惚惚地,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听一个离奇而悠远的故事。
那故事遥远却清晰,在脑海里慢慢快要被忘记的时候,忽然就这样鲜明地被击破尘封,于是,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就忽然间立体而鲜活,猝然敲打着他十年前的少年记忆。
……是的,是他!那小男孩含泪的湿润眼睛,那糯糯求助的童音;眼前这柔和温润的眸子,这清亮含笑的声音!
那段记忆里,那个小小的漂亮男童,忽然便和眼前的少年重合一处,如此衔接自然,让他全心都是震惊和难言的复杂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 恩,终于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