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苏没有盯着南卓打开装备检查, 跨出几步,凝神摸了摸南卓背靠的山岩。暗青绿色,带着层层隐约的黑色纹路,有点鳞状物的感觉。肉眼看上去, 很难分辨出成分。
可是……假如用舌尖舔一舔,就很容易发觉某些有特殊味道的矿物质吧?他忍不住好奇,悄悄靠前一步, 伸出舌尖,碰了碰一块平滑的岩石。
果然, 某种特殊的涩感和极苦感瞬间传导遍整片味蕾, 直刺激得他眼泪都要不受控制地漫了出来。
辉钼!是辉钼!
他惊喜地猛转过头, 正撞上南卓极为古怪的神情,就是一怔。
“我听说帝国贵族对于豢养的贱民常常极尽虐待之能事,比如饥饿啊, 鞭刑啊什么的。”南卓小心地看着澈苏那忽然间泪水汪汪的漆黑眼睛, 困惑地道, “你不是被饿惯了, 养成什么都吃的毛病了吧?……”
澈苏不快地瞪他一眼,眨了眨眼睛, 把刺激造成的泪水尽力收了回去,小声嘀咕:“才没有呢, 我的主人对我很好!”
“主人?”南卓斜眼看着这脸色坦然的少年,“你是那个皇太子殿下圈养的吗?”
澈苏翻他个白眼,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脑海里浮现出安迪少爷那熟悉的脸。上次皇家工程学院一别, 他被关进了监狱,安迪少爷因为替考之事揭穿而被勒令转学,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不知道,没有他在一边偷偷帮他做功课,安迪少爷的学业能不能安然通过呢?……他怔怔呆了一阵子,才没精打采地道:“我的主人是霍尔庄园的小少爷啊。”
“你是贵族家里的下人?”南卓好奇地追问。
“嗯。”澈苏点点头,“我跟着爹爹,从小就被户籍管理部分到那里,是霍尔老爷家养的下人。”
“你说你的主人是那个什么小少爷,难道你专门服侍他吗?”
“是啊,小少爷是个好人,他从来没有打过我。”澈苏脸色很柔和,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禁不住微微一笑,“霍尔老爷打我的时候,他还每每护着我呢!”
南卓静静地看着他坦然的脸色,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没有打过他,就是好主人的标准吗?想起伦赛尔星球上帝君制下地位卑微的庞大贱民阶层,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生以来就被定位成低贱的身份,被决定了再难改变的命运,他们的一生早已是注定悲惨和无望,而他,有什么理由去鄙夷他们的逆来顺受,奴性十足呢?……
他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十年前那记忆深刻的一幕,忽然有些出神。
那个小小的漂亮男童,长着和这贱民少年一样漆黑灵动的眼睛,就在他面前,被硬生生烙上了牲口一般的烙印。
一直到现在,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个孩子揪着他的裤脚满口糯糯童音,叫着他“大哥哥”的模样。
十年过去了,那个孩子,一切还好吗?会是在哪个阴暗冷血的庄园主手中被奴役着,又或者甚至湮没在那些早夭的贱民孩子中呢?
他肯定没有这少年这么好的运气,遇上了一个善良的主人,又被应征入伍,有这么好的机遇吧?……
“你怎么会当上皇太子殿下的机修师的?”他轻声问,声音变轻了,琥珀色的眸子散出柔和的光,“我记得,在你们帝国,贱民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
澈苏点点头:“是的,我没有上过学。是我爹爹教我的,小少爷又肯把他的旧课本借给我看。”
“你爹教你?”南卓有点不解,“你爹是做什么的?”
“我爹也是霍尔庄园的农耕工啊,他很厉害的。”澈苏骄傲地昂起下巴,“他什么都懂。”
“哦”了一声,南卓没有多想,儿子对于父亲的崇拜,往往是没有理由的。
“你的母亲呢?”不知怎么,他总有点忍不住接着询问到底的心情。
“我没有见过她的。”澈苏摇摇头,眼睛里一片清澈,没有伤感,“我爹说,我娘生我的时候就难产呢,没有捱过去……”
顿了顿,他道:“我跟着少爷一起进了皇家工程学院,有一次帮他替考,正好被来视察的皇太子殿下发现了,于是,就阴差阳错地当上他的机修师啦。”
南卓“啊”了一声,惊奇地笑:“你的经历还真是够传奇啊!”
腼腆地笑了笑,澈苏认真地道:“皇太子殿下他也是个好人。”
南卓瞥了瞥他,似笑非笑:“凡是没有打过你的人,都是好人吧?”
澈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言语中某种奚落,抬眼看他,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皇太子殿下打过我的,还打得挺厉害。”
南卓惊愕地看着他笑意俨然的脸,打了声哈哈:“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做他的机修师。”澈苏悠然道,明亮的眼睛里小小的火焰跳动着,“他气得要死,差点拿枪把我毙了呢。”
南卓喃喃道:“为、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我很讨厌他。”澈苏诚实地回答。
南卓目瞪口呆地定定看着他,忽然觉得脑袋里糊涂成一团,眼前的这个奇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怪胎?
他到底是一个唯唯诺诺、卑微低下的奴仆贱民;还是一个高贵倨傲、不肯为一句话、一个眼色而低头的小王子啊?!
他忽然伸出手,困惑地揪住澈苏的衣服,再次扒开肩头,认真地看了看。
“干吗?”澈苏皱眉拉上自己的衣襟,瞪大了眼睛。
“我只是想再确定一下,你肩膀上那个烙印是不是假的!”南卓撇撇嘴。
澈苏诧异地掩上衣服:“怎么会是假的,我八岁时就被烙上了。”
南卓无言地看着他,似乎终于相信了他的身份。忽然叹了口气,他心不在焉地道:“那个时候,很疼吧?”
“嗯,好像是蛮疼的。”澈苏想了想,口气平静,“不过我已经记不得具体的感觉了,那个时侯,还挺小的。”
“八岁。你们帝国的户籍管理规定,八岁是贱民入籍的年纪。”南卓淡淡道,眼神忽然一冷。
澈苏疑惑地看看他,点点头:“你知道的很清楚啊。”
心情忽然变得有点糟糕,南卓柔和的口气变成了冷笑:“因为我在现场看过。”
“啊?……怎么会?”澈苏有点惊讶,
南卓不欲再回忆那个血腥的画面,几乎是粗鲁地打断了他:“好了,闭嘴!”
澈苏抿上了嘴巴,安静地不再开口。转身起来,他开始无言地继续观察身后的灰绿色岩石层。
立刻就发现了澈苏的抗拒,南卓懊恼地叫了一声:“喂,我没有在训斥你!”
……澈苏没有理他。
“喂,喂!我刚才心情不好,你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
那个少年充耳不闻,掏出一把钳子,用力地撬起一片松软质地的石屑,认真地辨别着。
南卓苦笑着摇摇头,低头在急救包里翻找着简易ok绷。摸了摸自己上次被澈苏砸伤的额角,感觉不到那种一跳一跳的痛,他放了心。
他歪着头看看澈苏,站起身,单足跳到澈苏身边。刚才把他按在湿地的水藻中,殴斗中,澈苏的脸上和脖子上的擦伤很明显,有几处正微微地渗出血迹来。
靠在石壁上,他伸手去撩澈苏被水渍弄污的头发。
澈苏警惕地飞快偏头,躲过他的手,回头看着他。
南卓亮出手里的ok绷,一笑:“你脸上不少伤。”
澈苏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不用了,小伤而已。”
南卓不由分说地凑近,单手固定住了他的头,先用手中的瓶装清水简单地冲洗了澈苏的脸,再将几条绷带贴了上去:“这里缺医少药,万一把伤口弄发炎感染了,就是一个死。”
澈苏有点想挣脱,可南卓的手劲惊人,连挣几下没能挣开,只好忍耐地皱着眉,静立着任由他摆弄。
一直脏兮兮的脸被清水洗涤一清,几颗水珠沿着澈苏的额头流到眼睫上,摇摇欲滴。
……这黑溜溜的眼睛,像什么呢?
南卓用手按了按澈苏脸上的绷带,有点走神,忽然想到了邻居家那条刚抱来喂养的小奶狗。眼睛也是这样乌溜溜的,接近生人的时候,既安静,又警惕,可是也因为可爱而特别讨喜。
“你在看什么,这石头有什么好看的?”他随口问。
“辉钼啊,这是辉钼的原矿石!”澈苏有点激动,伸手把那片松软的岩石层剥离物举到他眼前,两眼放光,“很稀有的矿物呢!”
南卓“哦”了一声,也有点惊奇,比硅的能耗低,比石墨烯甚至更加适合做半导体材料的辉钼?这可是在高能电池和军用研发上都很珍贵的好东西!
“你肯定?”他有点疑惑。
“我肯定。”澈苏用力碾压着那片岩土层,手指尖油腻的感觉再次佐证了他的判断,“虽然我手里没有分析仪,但是这种口感、这种触觉,十有八九就是辉钼矿了,瞧,灰绿色的,鳞片特征,有油腻感,颜色和和性状都对的上。”
南卓愣住了,抬头看看身边连绵的山脉。
暗青色和灰突突的灰绿色岩层是整个山峦的主色调,假如都是这种辉钼的原矿,恐怕就是价值连城!……,不,足够倾城覆国!
费舍星上的这种珍稀矿藏,也只是极小片的分布着,哪里会有这么大面积?
“不知道这就是表面矿脉,还是……整座山峦都是?”他喃喃道。
“按理说,表面这么多裸矿,里面不会完全没有的。”澈苏兴奋极了,四下眺望,更加肯定:“就算不是纯辉钼,伴生矿也一定是类似的珍稀矿藏。”
他回头看着南卓,激动地道:“假如这个小行星能够被开采,该多好啊!”
是的,你们帝国和我们联邦会打破头。南卓在心里冷笑。
他不欲去多想这个没有可能的问题,叹了口气,懒洋洋的重新靠在了身边的岩石边上:“还是想想我们怎么活下来吧。开采矿藏这种事,对于将要困在这里一辈子的我们来说,真是遥远的事。”
澈苏也安静了下来,想了想,心里也有一阵黯然。
“这个星球上有植物,气温很适宜生物存活。……”他低声道,“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果腹的东西。”
“这点我赞同。”南卓点点头,“实际上,我在刚才的那片湿地里已经找到了一些生物的踪迹。”
“那么,我们就能活下去。”澈苏眼睛一亮,“生物链中不可能只有一两种生物存在,大多数一定是无毒害的,这个星球上一定也会遵循大自然的规律吧!”
“是啊,活下去。”南卓微微一笑,“然后你和我一起老死在这里。”
他说的口气轻松,可澈苏却明白这轻松口气后的无奈。
那片凶险的乱石星云带本来就是星际飞行中极力避免进入的地方,寻常的飞船和舰队绝不会无故进入,这一次,若不是联邦军队需要埋伏击杀,他们根本不会陷入这片陌生的星域。
……一旦这场有预谋的伏击战结束,怎么还会有人进入那里?就算有人进入那片乱石星域,又怎么可能恰好在亿万块陨石、千万个小行星中发现这个星球?
就连他们掉落这里,也不过一场完全随机的事件而已。
“你的机甲里,能量栉大约还剩多少?”澈苏忽然问。
“最多够我们飞离这个小行星的大气层。”南卓摇摇头,“那还得在机甲完好的前提下,据我看,我的机甲损伤也相当严重。”
澈苏也终于苦笑,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也完全破灭了。
是啊,就算能破除万难,修复好这个联邦人的机甲,就算星云一号上保留的原始数据能够读取,他能够精确推算出返回的轨迹……没有足够的能量栉维持飞行,一切都是天方夜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