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问。”弗恩淡淡道。
“殿下怎么会怀疑费舍星上这场爆炸是我策划的?按说这主意太胆大妄为, 甚至有些丧心病狂,很少有人会怀疑到是帝国人自己导演的,对不对?”
“怎么元帅您也知道这计划有点丧心病狂吗?”弗恩殿下柔声道,眼神却冰冷。
奥腾元帅微笑着道:“您还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那场实时转播看上去不过是巧合, 可是也有些奇怪的地方。”弗恩殿下淡淡道,“画面虽然不是顶级高清,可是已经纤毫毕现, 我记得以前的电视节目没有这么高的清晰度。”
他接着道:“炮弹落下的时候只有几秒钟,可摄像头当时没有拍人拍景, 恰恰对准了天空, 摄影师的手比任何时候都稳定。”
“电视台早在几星期前就升级了播放设备, 专业摄影师有捕捉突发事件的天生敏感。”奥腾元帅扬起眉,“这些小疑点实在不算什么。”
“对,可您不该太过谨慎, 以至于在旅游团回返途中, 就迫不及待地杀人灭口。”弗恩殿下认真道, “假如先前的小小疑点的确不算什么, 可查出来那个导游和摄影师同时死于流弹时,叫人不疑心就很困难了。”
奥腾元帅长长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样做反而会引人疑心。可是事关重大, 他们毕竟知道这是一场预先导演的惨剧,留着就是最大的后患。”
“所以您不仅杀了他们, 当得知我开始调查时,第一时间就开始暗杀这次事件的军方知情人。”
“原本知情人就很少,我也只杀了四个军官而已。”奥腾元帅轻描淡写道, 露出一丝惋惜,“只可惜佐伊少将还是被殿下的人捉住,功亏一篑。我本以为他对我很忠心,看来您还是撬开了他的嘴。”
“佐伊少将对得起您。”弗恩殿下简短道,“他刚被捕时就企图自杀,经过几天严刑逼供也没有供出您来。”
“帝国情报署的手段我略略了解,经得住几天拷打,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奥腾元帅叹息,“那么殿下究竟怎么令他开了口?”
弗恩殿下微微僵直了背脊,沉默一下才淡淡道:“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和缺口。”
奥腾元帅鹰隼一般老辣的目光盯着年轻的英俊皇子,忽然纵声大笑:“帝国将来的君王,很显然比我想象中更有雷霆手段,也更冷血。”
弗恩殿下眸子一缩,奥腾元帅的话似乎刺中了今天以来心中一直的隐痛。“论到冷血,谁比得过元帅您?!”
“不不,殿下请息怒。这是真心的欣慰和赞美。”奥腾元帅笑着看着年轻的皇子,“您是要做君主的人,无谓的仁慈和只会造成您的软弱。这一点,您比您的父亲做得好很多。”
弗恩殿下静静地望着他,目光微凝:“父皇有些优点,或许我一生都无法企及。”
“是的。所以我才会用一生向他效忠。”奥腾元帅居然点头怅然赞许,“年轻时我也曾经常和皇帝陛下争执,反对他那些中庸的主意。可是这几十年过去,我发现事实证明,他好像才是真正有远见的人。——瞧,他的不治而治之下,这几十年的帝国是如此安乐平静。”
“既然这样,元帅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弗恩殿下眼中终于露出踏进这里的第一缕怒色,“您明知道,这是陷帝国和父皇于不仁不义!”
“哪有什么不仁不义?”奥腾元帅诧异之极似的,“这件事永远只会埋藏在历史里,我们打仗有着充足的正义理由,不会有人出来指证这场战争其实是帝国自导自演的卑劣把戏。”
他微笑着摇摇头,柔声道:“怎么,难道殿下您会站出来揭穿?不,您绝不会。睿智如您,内心里很清楚帝国已经禁不起联邦的步步紧逼了。”
他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我只是不得已。”
“不要和我说什么不得已,您明知道这都是人为惨祸,哪里有什么不得已!”弗恩殿下赫然站起身,英挺面孔上一片激怒,“战争的动机是一回事,您的残忍和骄纵是另一回事!”
他单手解下腰间的热线枪,手法精准而迅疾地拉开保险,冷冷扔到奥腾元帅的面前,发出一声沉闷响声。
“元帅,您手上有三万多帝国子民的性命和鲜血,我绝不会容忍您安然脱罪。”皇太子殿下的眼神锐利威严如年轻的雄狮,冷傲地看着帝国军权最重的男人:“自尽吧,元帅。我会保全您死后的声名,也保证父皇永远不知道这件事。”
奥腾总元帅终于收起了眼神中的轻慢和笑意。他正色望着弗恩,缓缓道:“我早抱着必死之心。也从来没有想过脱罪。”
“我也从来都知道您没有任何私心。”弗恩殿下毫不退让,身板挺直,和肯特皇帝陛下酷肖的面庞上少了悲悯,多出了冷厉,“可是您一定要死。”
奥腾元帅缓缓拿起热线枪,像他一样熟练而飞快地瞄准、虚按扳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准了弗恩的眉心。
“殿下坚持要杀我,究竟有没有别的原因?例如愤怒于我的肆意妄为,惊讶于军队里我过大的权利?”头发微白的帝国元帅举枪的动作稳如磐石,丝毫不像一个五十多岁的人。
年轻的皇子冷冷看着他,就像根本没有察觉到眉心微热的聚光点。
他傲然仰起头,优美的嘴唇吐出肯定的话语:“没错,战争在即,做出最终决策的只能有一个人。从今以后,帝国军队需要的是绝对服从命令的军人,而不是元帅您这样可以只手遮天的人。”
逼视着老元帅,他道:“父皇这些年给了您太大的权利和信任,所以才会导致您今天的膨胀和残忍。我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人留在军队,无论是前线还是后方。”
“那么现在您不怕我杀了您,造成军中哗变?”奥腾老元帅微微一晒,“你刚刚也说了,我在军队中的权力膨胀得厉害。”
弗恩殿下一字字道,“杀我?临战前皇太子殿下忽然被帝国军队元帅所杀,马上就会举国哗然,您费心策划的战争部署也会立刻被打乱。”
“可我可以活命啊。”奥腾元帅淡淡道。
“您要的是帝国最大的利益,而不是您个人的得失,这一点,我从来怀疑。”弗恩殿下望着他,蔚蓝色的眼眸里竟似有点微微的怜悯和敬意。
对于他的调查早就心知肚明,整个元帅府没有一点兵力驻守,早早开了人生中几十年未尝的美酒自斟自饮。……眼前的男人,恐怕早已真的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果然,奥腾元帅轻轻一笑,收起了手中的热线枪,还给了弗恩。
“殿下真的要我现在就死?我本希望亲自去往费舍星前线,带领帝国军队作战到战争结束的。”他平静地恳求,“请殿下考虑一下,容我稍后再死。”
凝视了他很久,弗恩殿下终于缓缓摇头:“不行。……”
奥腾老元帅苦笑一下,淡淡道:“也对,我也怕在前线假如和您产生分歧,我会旧疾重犯,罔顾您的指挥。”
他转身从茶几下的小小暗格里取出一个盒子,按钮轻轻打开,一根注满浅蓝色液体的细小针管赫然平躺在丝绒底层。
“殿下,用枪自尽不是好主意。您在现场,最终总会有风声传出,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他平静地道,“我准备了这个,请容我今晚自行注射,死后的症状很类似心脏病突发。”
弗恩殿下震惊地看着着这早已备好的针剂,久久不能言语。
“好,我允许。”他低声道,举步欲行。
“殿下,我和您一起走。”奥腾总元帅在他背后道,眼神中是一片平静。“我想进皇宫一趟,最后见一见皇帝陛下。”
凝视着他,弗恩殿下沉吟:“您不会打向父皇求情的主意,对不对?”
奥腾元帅安然一笑,素来阴戾冷硬的神情变得温和无争。
“殿下,就算孤吝残忍如我,也会想在死前看看老朋友。”他微笑,“皇帝陛下是我一生甘心效忠的人,也是我奥腾唯一的朋友。”
……
夜色已经极深,从自己的防弹专车上踏下来,弗恩殿下仰起头,习惯性地向二楼边上的窗口望去。果然,有灯还亮着。
不是书房,是他原先的主卧室。低头看看腕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澈苏居然还没有睡。
弗恩快步走进大厅,将厚厚的披风脱下,交给迎面走来服侍的温柔侍女。走上二楼,他路过了自己原先的主卧室边,从虚掩的门缝中看去。
调得很暗的床头灯下,一个少年斜斜歪躺在床头的皮质靠背上,安静地一动不动,身上却衣着整齐。
弗恩殿下皱着眉头,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走到近前,终于可以看床边澈苏的脸,如画的眉目间有点淡淡的疲倦,几缕黑发搭在了光滑的脸颊边,正在沉沉安睡。
这些天都早出晚归,赶往基地亲自带领一个几十人的机修中队主持培训,一向腼腆而稍显内向的澈苏,想必是十分劳累。
弗恩殿下无声地注视了澈苏一会,才小心地拉过被子,轻手轻脚地扶住澈苏的身体,想要把他放平。
手脚再轻,还是惊醒了原本就睡得不深的人。微一蹙眉,澈苏恍惚地睁开了眼,黑漆漆的瞳仁有点迷蒙。
“殿下……”他揉了揉眼睛,还有点不太清醒似的,“天亮了么?”
“还没有。”弗恩殿下简短地道,“我刚回来。”
“啊……”澈苏终于看到了墙上的壁钟,已经凌晨时分了!
“既然醒了,就好好脱衣服睡。”弗恩殿下看着他一身整齐的军装,不太赞同地道,“这样入睡第二天起来不是更加疲倦吗?”
“嗯,我等到十二点就回房了,本以为您也快回来了,就没有脱衣服。”澈苏撑强撑着就要闭上的眼皮,含糊地道。
“你在……等我?”弗恩殿下轻轻问,心里某种异样的温暖情绪漾起,一天以来的极度疲惫似乎莫名地减轻了几分。
“嗯?想和您打个招呼再睡的。”澈苏完全没有意识到弗恩殿下那忽然专注起来的眼神,无心地点点头,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没想到就歪着睡着了。”
头一点一点的,他迷迷糊糊地举手去解军服的扣子。很快,墨绿色的军装上装脱去,只剩下合体的小背心。
修长的上臂露出来,光滑的肌肤上有着少年特有的洁净和浅浅色泽,正和胸前那狰狞的贱民烙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要接着去脱下身的裤子,他住了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弗恩殿下。
“哎?殿下您怎么还在这里?”他眯起眼睛,终于从无边的困意中挣脱开来,困惑地看着静立不动的弗恩殿下。
灯光晦暗不明,晕黄光线中的皇太子殿下身上,似乎有种奇异的感觉萦绕着。
踏前一步,他用手势示意澈苏向床里面移了移,然后就那样也衣着整齐地靠上了床头,和澈苏并肩半靠在柔软的靠垫上。
他闭上了眼睛,默默地似乎在闭目养神。
澈苏疑惑地侧着脸,这才从他那紧闭的眼角和抿着的双唇中读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似乎是极度的身体疲劳,又似乎是心灵的倦怠,弗恩殿下一向神采奕奕的脸部线条显出一丝奇怪的颓废
澈苏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简单地需要几分钟的休憩,他悄悄注视了弗恩殿下一会,想等待着他慢慢入睡。
“澈苏?……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味道?”弗恩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些许嘶哑。
“嗯?什么?”澈苏一愣,有点摸不清头脑。殿下是说他回来后尚未洗浴,怕身上有汗渍的异味吗?
弗恩闭着眼睛缓缓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比如鲜血的味道。你能闻到吗?”
讶异地盯着弗恩殿下的侧脸,澈苏屏住了呼吸。
弗恩殿下睁开眼睛,那蔚蓝色的眸子在咫尺之间,没有温度,锐利无比。
看着身边干净纯良的少年,他用缓慢而沉涩的声音缓慢开口:“我今天,对一个无辜的女人施行了烙刑。”看了看澈苏肩头的圆型烙印疤痕,他神色冷漠,“就像你身上的一样。”
……澈苏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明净的目光锁住了弗恩的脸。
“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做?您说了,她是无辜的。”
“因为我要对她的丈夫逼供。”弗恩冷硬地道,“我甚至接着用那个人的幼龄稚女来威胁他——假如他不开口说出我需要的东西,同样的烙铁就会落到他的女儿身上。”
澈苏愕然地盯着灯光下弗恩的脸,那张英俊阳刚的皇族脸庞上,又露出了某种他熟悉的冷酷和残忍。
“殿下不会真的对一个小孩子下手的。”他勉强地摇头。
“我一定会。”弗恩冷冷道,看着澈苏,“不用帮我辩解,你亲身尝试过,我的心有多硬。”
澈苏怔怔地发着呆,有点茫然的不知所措。
和这些天他见到的温柔比起来,今夜的弗恩殿下身上,有种奇怪的倾向——似乎想把自己身上最可怕最阴暗的部分剖出来,逼迫着露在他面前似的!
“然后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弗恩忽然短促地冷笑一声,“我紧接着去了一位老人的家里,亲口告诉他,他今晚上必须自尽。假如他不自尽,我想我一定会叫士兵射杀他,然后布置伪造一场意外的现场。”
澈苏震惊无比地呆住了,头脑中一片混乱。
“殿下……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他艰难地道,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瞧,你几天前还在说我是一个好人。”弗恩唇边露出一抹明显的讽刺,“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这种干净得像水晶一样的笨蛋,其实不过是喜欢自欺欺人而已。”
澈苏凝神迎着他拒人千里的表情,发了好一会呆,才低下头去。在某些方面聪明得近乎天才的脑袋,这种时候总是有点不太够用。
“殿下,被你逼供的人,还有被勒令自尽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人,是吗?”他小声问。
“你被我用枪指着眉头时,是不是罪大恶极的人?”弗恩冷笑,“澈苏,你什么都不懂。除了那些机甲,你还懂什么?!”
澈苏呆呆望着他,有点难过地垂下头。
是的,他好像除了那些机甲、数据和程序,就真的什么都不懂了。从小到大,他会的,只剩下服侍霍尔庄园的小少爷。
可是……弗恩殿下那冷漠又刺人的话语却没有让他愤怒,却依稀觉得有点伤心,为自己,也为弗恩。
“殿下您心里也不好受,对不对?”沉默了良久,澈苏才轻声问。
弗恩恶狠狠看着他,忽然立起上半身,咬着牙:“你哪里看出来我不好受?!”
澈苏怔怔看着他,似乎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色厉内荏:“假如您的心冷酷到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就不会需要找人倾诉了。”
一脸冷酷凶狠的弗恩殿下,忽然僵硬了表情。瞪着澈苏,他似乎想反驳,又似乎是想扑过来封住澈苏的嘴。可是,拿什么堵呢?!
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猛然伸手拉过澈苏,心中有种压抑不住的暴躁和压力,紧盯着面前那张秀美而嫣红的嘴唇,他忽然就想狠狠地吻下去,是的,就这样,堵住那张吐出太多不敬言辞的小嘴!
……澈苏呆呆看着他,完全没有任何躲避危险的预知能力,困惑地看着弗恩那咬牙切齿的闪烁眼神,他天真地凝视着,企图用自己的安静安抚着面前暴躁的男人。
弗恩殿下毕竟什么都没有做出来,眼中焚烧的火焰终于慢慢熄灭,脸上的伪装也终于颓然褪去,半晌后他默默重新靠向床头,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恩,还是没有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