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转过身, 澈苏抬起脚步,向着不远处的帝国舰艇行去。身边,伍德一个愣神,慌忙带着侍卫们疾步随行。
走了十几步, 澈苏却再次停住,看向静静站立在机甲边的那个红发军人。
“锡安……”他微笑着打了个招呼,眼中是真心的慰藉, “没想到……还能看到你,真好。”
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锡安无言以对。
“欧连还好吗?”澈苏抬眼看着那几十架同时归来的机甲, 想要找找那个少言寡语的大个子, “他也在那边吗?”
一阵沉默,锡安平静地看着他:“退役了。他的左臂截肢,不能再驾驶机甲了。”
以往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在他脸上消失无踪, 他直视着澈苏, “他和你一样, 在一场战斗中, 把仅剩的逃生舱留给了我,自己负了严重的伤。”
“啊……”澈苏怔怔无言, 眼前浮现出欧连那结实的高大身材,还有那憨憨的笑容, 心里一阵刺痛。
“哦,不对。”锡安的脸上,终于也浮现出一丝不能原谅的痛恨, “他和你不一样,他是真心要救战友,而你——是在演戏。”
无声地站着,澈苏没有辩解什么。看上去无从回应,也感到愧疚无言的样子。
半晌后,他的目光穿过了锡安,落在了他身边的那架暗黑色机甲上。那是锡安和弗恩刚刚乘坐过的机甲,此刻依旧胸腔门大开。仰望过去,尚未完全关闭的仪表盘上,几个仅剩的指示灯,还在有规律地轻轻闪动。
代表着帝国最高端的空战机甲水平,在战斗中不断磨合,想必比他离开时,更有了长足的改进。杀气凛凛的流线外形,模拟人体的肢体结构,还有胸腔中那一排排漂亮如繁星的按键和操控装置。
……
痴痴地看着那架机甲,澈苏的脚下,像是生了根。忽然伸出手,他用力抓住了那家机甲的舷梯!
任凭大惊失色的皇家侍卫把手铐拼命拉紧,他蓦然回头,有些黯然的眸子里,渐渐恢复了些神采和光芒,就像即将溺入海底的人,忽然在眼前看见了头顶的一丝微光。
“殿下,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对不对?”他热切地、充满恳求地望着弗恩,似乎完全不记得,那是一个痛恨他到极点、随时可能残忍处死他的冷血皇帝。
冷冷看着他那突兀的举动,弗恩没有回应。
是的,他记得再清楚不过。面前的这个少年,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没有求过他任何事,无论是在万人竞技厅里被鞭挞,还是被关在皇家监狱里威胁被处刑。
“殿下,我想求您最后一件事。”澈苏的语声和刚才的淡然不同,带着弗恩总是看不懂的东西,流光溢彩,带着漂亮得犹如繁星的光晕,“让我……上去摸摸这架机甲吧。”
愕然地看着他,伍德有点近似啼笑皆非的愤慨。他疯了吗?这怎么可能!
那边的战俘刚刚交换完毕,他居然就想再次驾驶机甲做困兽犹斗?他难道愚蠢到以为提出这样荒谬的要求,会被允许?!
等不到弗恩的任何允许或者拒绝,舷梯边的那个少年,眼神有了一丝迷惑。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他俊美的脸上有了点抱歉的神色。
“殿下……您怕我会驾着机甲逃跑吗?”他怅然道,声音变轻了,“不会的啊……我不会的。”
怔怔看着弗恩,他好像有点糊涂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的。殿下……求您啦。”
虽然听上去是那么无力的保证,甚至荒谬得近乎无稽,可是他身边的伍德,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极其怪异的感觉。
好像那可笑的、甚至有点卑微的恳求中,真的带着诚实和坦荡,就像他那清澈见底的漂亮眼神,不含任何杂质,看上去,似乎真的没有任何伪装和欺骗。
……站在凛凛的朔风中,弗恩无言凝视着澈苏。四周的人屏气休声,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皇帝大人的断然拒绝。
就在那片绝对的寂静里,帝国的年轻皇帝终于缓缓开口:“好,我允许。”
侍卫长伍德,猛然一愣,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皇帝陛下……终于还是忽然心软了吗?在处死澈苏之前,给予他最后的一次怜悯和仁慈?
犹豫着,他无奈地做了个手势,叫手下的人放开了澈苏。
眼睛蓦然一亮,澈苏脸上绽开了一个由衷的笑意,灵巧地登上几步,攀上了舷梯的中间。手上的镣铐还戴着,他的攀爬稍有点不便。
身形慢慢停下来,澈苏回过头,重新看向了几步之外的弗恩。
他晶莹如玉石的清瘦脸庞上,绽开了一个羞涩的、柔和的笑容,轻轻伸出手去,他邀请着他曾经的搭档,如今的君王:“殿下……陪我一起吧。”
背着手站在一众皇家侍卫中的弗恩陛下,看上去威严冷冽,可是不知怎么,看在伍德的眼中,却似浑身铺满厚重而压抑的寂寥感。
凝视着那个向他固执地伸出双手的联邦间谍,弗恩眼角眉梢的戾气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稍纵即逝的惘然。
脑海中,有几个相似的场景忽然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悄然地尽数浮现,竟似带着一点隐约风情,带着点忧伤的浪漫。
皇宫私家机甲训练场上,那个少年长身玉立,沐浴着淡淡的金色阳光,回身向他望来,无言等着他前来第一次搭档试驾。
某个暗沉的夜晚,自己也曾这样站在舷梯上,伸出手去,诱惑地邀请他做最后一次驾机,试图挽救他们之间的裂痕。
……仿佛被那些幻影般的旖旎蛊惑住了全部心神,他默默凝视着澈苏,举步向前。
伸手接过澈苏那带着镣铐的手,他忽然纵身而上,带着澈苏一起攀上了那架刚刚和锡安一起驾驶过的机甲!
没等任何人做出及时有效的反应,那架机甲的胸腔舱门,已经缓缓闭合,在所有人面前,消失了弗恩陛下和那名联邦间谍的踪影。
……
所有侍卫,所有在不远处恭候的帝国军官,赫然大乱!
“陛下,陛下!”狂扑过去,侍卫长伍德猛烈击打着机甲的腿部,吓得快要昏过去,“危险!请务必出来,不要随意行事啊!”
上天!那个澈苏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蛊术,以至于让弗恩陛下到了现在,依然会被轻易操控!虽然刚刚扑过去擒拿时做了简单的搜身,但是万一他在身体内部放置了什么可怕的人体□□什么的……
浑身冷汗淋漓,侍卫长伍德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帝国前线参谋长也在小声急吼:“元帅,快点接通那架机甲的通讯!一定要让皇帝陛下快点出来!什么……那架机甲主动切断了任何通讯频段?!”
就在地面一团慌乱震动时,那架黝黑的巨大双人机甲,忽然发出了一声轰鸣。
呆呆注视着微微颤动的机体,锡安首先反应起来:它……它要启动!
就像是验证他的猜想,没有再给任何人阻止的时间,那架庞大威武的双人机甲的排气管中喷出了一道灼热的气流,瞬间迷住了四周的侍卫们的眼。
劲风骤起,引擎轰鸣,简单的一个起纵助跑,机甲傲然发动,转瞬已经笔直斜飞,在无数联邦军人和帝国士兵的愕然注视下,冲上了费舍星那暗沉的星空!
……
安静的密闭机甲内,唯有仪表盘上规律的各色信号灯微闪,偶然发出几声清脆的提示音。
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机修位置上,澈苏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那熟悉的操控台。依旧被手铐铐住的双手抚摸在上面,轻轻划出一道无意识的流连。
启动了自己这边的辅助飞行模式,他有点歉意地转过头,微笑着看向身边神色异常古怪的帝国皇帝。
“谢谢你,殿下。”他微笑,神色安宁,晶莹的脸上充满快乐欣喜,“让我飞一会吧,很快就还给你主驾驶权。”
冷冷注视着他,弗恩不置可否。巨大的悔意忽然升起来,噬咬着他的心。他一定是疯了,一定是!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个人蛊惑,甚至忘记了此来的初衷!
没再看他,澈苏自顾自地用不方便的双手,操控着机甲,依旧熟稔。很快就找到了在刚才的战斗中锡安没机会修复的那些损伤,他专心致志地、一边编程一边维修。
清脆的击打键位声,修复臂活动时发出的机械音,还有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并不宽敞的机甲胸腔里,一切清晰可闻。
盯着澈苏那始终翘起的两根小指,弗恩锐利而冰冷的眸光,终于聚焦在略显粗大的骨痂上。
“你的两根手指残废了。”他淡淡道,点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微微一笑,澈苏点头:“是的。不过……也没什么了。”
强压下询问原因的冲动,弗恩看着澈苏那毫不在意的神色,心头忽然有种邪恶的怒火在焚烧。
从上机到现在,澈苏的眼光,就始终注视着那些键盘和仪表,却没有怎么看他,就好像根本不记得他身边坐的,是一个可以决定他生死的人!
恶意浮现,他忽然冷笑:“是啊,的确没什么。以后你再也没什么机会用到你的手指了。”
他会用最残酷的刑罚杀死他,洗刷掉这个联邦间谍加在他身上的羞辱和欺骗,用猩红的血液冲洗掉让那些廉价的、虚假的温柔记忆。
他一定会这样做,他发誓!
身边的澈苏,有点困惑地停了停,似乎是被他的威胁吓到了似的,他手下的编程输入有点停滞。
用力摇了摇头,他似乎在凝神思索什么,清亮的眼神有点呆滞。
“殿下,兰斯学长呢?”他低声问,迷茫的眼波柔和而朦胧,“他今天……没有来吗?”
“我尚无子嗣,他是皇位顺位第一继承人。”弗恩冷淡地道。
“啊……”怔怔地看着他,澈苏似乎不太理解。
讥讽地看着他,弗恩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寒芒:“皇族铁律,我们绝不会出现在同一危险场所。就算这里不危险,他也绝对不会想要见到你。”
“为什么呢?”澈苏呆呆地问。
“他说他怕见到你的第一刻,就会掏枪打爆你的头,为梵重报仇。”弗恩逼视着他,心里的烈焰越发炙烤着他的心神。
“啊……”澈苏微微蹙起眉头,更加想不明白似的,“为什么要杀我给梵重队长报仇呢?”
凝视着他,弗恩心中忽然充满了厌弃和巨大的愤怒。
他不该上来的,他不该再听这个人任何的胡言乱语。假如说方才举枪的傲气和那淡定的笑意还能让他生出一丝敬意,那么……现在这明显的装疯卖傻,又有什么意义!
“啊,好想最后看看兰斯学长啊……谢谢他以前的照顾。”澈苏终于没再继续纠结那个疑问,转头重新对付面前的程序。
“还有安迪少爷……还有萨尔教授。”他自言自语着,手下的输入越来越慢,好像有点不能分心二用,“嗯,还有谁呢……啊,对了,还有您皇宫里的艾莎侍女,维瑟老总管他们。”
凝眉远望,他陷入短暂的、奇怪的茫然。
“啊,不对……多维空间结构判断的公式要修改一下,得和萨尔教授探讨讨论……珊历大婶一定很高兴看到我回去。”他嘴巴里,说着奇怪的、混乱的言语,一边注视着面前的键位,举手想去按某个专用的维修启动键,却又有点犹豫。
他清秀的眉头紧紧蹙着,半天才迟疑地按了下去。
看着那熟悉的修复提示灯终于闪起,他才长长舒了口气,被铐住的手腕举起来,艰难地擦了擦额前的汗水。
不过片刻,却似已经用尽了他全部心力。
冷眼看着他的举动,弗恩心中不知怎么,有种极其怪异的不适。澈苏的目光没有了方才的灵动和幽深,他的动作也似乎过于僵硬,越来越迟疑。
“澈苏,你……”他终于皱紧眉头,紧盯着澈苏的眸子。
“啊……殿下。”转过头看着他,澈苏的眼神里,是他看不懂、却让他惊心的一些东西。
局促地笑了笑,澈苏凝视着他,轻声开口:“我把您的机甲修好了,这是最后一次啦。”
还是有点歉疚,他嘴角露出一点羞惭的不安:“不过我的脑子有点混乱,说不定会漏掉点什么,你记得叫——”
忽然紧紧皱起好看的修长眉宇,他想了半天似的,才犹豫着吐出一个名字:“啊,对,锡恩……您叫锡恩帮你再查查看。”
“锡安。不是锡恩。”冷冷纠正他,弗恩几乎想要一个耳光扇过去,好扇醒澈苏那让人厌烦的、魂不守舍的走神。
“啊?您说谁?”澈苏茫然地问。
安静的机舱内,一种诡异的沉默浸透每一寸空间。凝视着身边露出怪异疑惑的弗恩,澈苏艰难地,咬了一下舌尖。
刺痛侵袭,血腥泛起,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
直到澈苏再次开口,才在那凝滞如胶的空气中荡起一片微弱的、柔和的涟漪。
“殿下,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求您什么了。可是……还是想求求您。杀死我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公开处刑。”他的眸子忽然比刚才清明了一点,重新带了点旧日的灵动和单纯,但也有素日少见的卑微求恳。
“现在才懂得害怕,不会太迟?”弗恩嗤笑,眼中是冰雪漫天,心中是岩浆翻滚。
轻轻摇头,澈苏低声道:“我不怕。可是我的妈妈,姐姐,还有外公他们,万一看到视频的话……会很伤心。”
“至于我,殿下您可以随意处置了。”他垂下头,没有再看面前的冷酷男人,“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都好。反正我也不会……再觉得痛啦。”
是真的,他真的服用了止痛剂。弗恩心里冷笑,可不知怎么,同时却有种巨大的不安和焦躁死死裹住了他,让他忽然无法呼吸。
“殿下,以后我假如不再记得您了……请不要生气。”澈苏喃喃道,吐出奇怪的、前后不搭的话语,“不过……在联邦的时候,我有经常想着您的。”
没有等来弗恩的只字片语,于是他那类似自语的话就只有悲哀地飘荡在机舱里,显得有些急于乞怜似的。
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机修位上,澈苏凝望着远方的夜空,凝望那漫天的星辰和霞云。
“殿下……您看。”他轻轻说,目光柔和得像一弯清澈的泉水,映着面前仪表盘上的一抹微光,也映着远方冷冷苍穹中的星辰,“这里的星云,那么像伦赛尔星。”
没有接话,也完全不能理解澈苏那跳跃的话题,弗恩默然遥望那看上去幽冷而静谧的夜空。
数千米高空,离那些星辰应该更近,可他身边那个少年的眼眸中,以往堪比星光般耀眼的光芒,却终于渐渐黯淡。
他眼中星芒熄灭的那一霎,费舍星的天空,星月清冷,忽然涌起了层层惊天乱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我写的时候痛哭失声。
这温柔道别,远比酷刑加身要叫人痛彻心扉。
全书中,最让我自己动容的,其实就是这一段。
但是也请大家相信,一切都是为了最终的幸福,才配得起小苏经受的这一切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