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针·荆棘】

或许笙洛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吧，宁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画漫画也不喜欢出去玩。他的哥哥周暮晨和他正好相反，他逃课，在大雨里打球，跟街上那些小混混成天混在一起。

只有笙洛知道，哥哥和他们不一样。

他的微笑总是显得那样阳光，能融化一切似的。很多时候，他会在很晚的时候轻轻压下把手，再轻轻地带上门，但笙洛总能听见门把的机械声，听着他蹑手蹑脚的走过来，在他身后停住脚步，他带着体温的气息，总是瞬间舒缓开笙洛由于认真而绷紧的身体。

哥哥会摸摸他的头，微笑着说“我喜欢这画”，或者问他“画的是什么呀”，甚至是让他脸红慌乱的“画里的女孩子很漂亮嘛，是女朋友？”那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有时候，他是在爸妈的大骂声里回来的，这种情况，他一定是头破血流，但还是微笑着看着笙洛。于是笙洛会翻出医药箱给他上药，暮晨只是平静地微笑，说着没事，和一些粗口的吹嘘，眉间偶尔皱出一丝令人心疼的纹路。

周笙洛只看过一次哥哥打架，在被几个小混混堵住的那条小巷，他挡在他的面前，他听见那种刺耳的笑声，嘲笑他怎么会有这样懦弱的弟弟。

接下来的画面是在笙洛的眼泪里的，隔着朦胧的泪水看不清，只知道哥哥打倒了好几个，却被两个混混抓住了双手，被打在肚子上接连几拳便栽倒下去。

然后画面变成白色，无数闪过眼前的白衣人，惨白色的灯光笼罩着。

直到自己被推上手术台时，笙洛才知道让哥哥自从那次受伤就再也不能剧烈活动的，究竟是怎样的病——

这种遗传心脏病大概会在体内潜伏二十年以内，如果直到二十岁没有发作，就可以一直活到老；可一旦发作，就会越来越频繁，虽然手术和药物可以暂时保住性命，但是如果不进行彻底的治疗，生命不会超出十二年。

而彻底治疗，需要一笔巨款。

“我喜欢的那些很小众的纯粹的幻想，也许坚守了也没有意义。也许我该努力去画大家都喜欢的故事，不然，我真的感觉我张开嘴也无异沉默。”

“记得你说，你不会画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那个以哥哥为原型的英勇而无拘束的骑士，那些纯粹属于幻想世界的冒险，骑士与吸血鬼，魔法师与雇佣兵的故事，那些杳无音信的投稿。

他还记得那靠着凌若萱给的信念支撑下去的手术，那些尝试着了解彼此和曾在一起的时光，得知若萱也喜欢这些无稽幻想时若狂的欣喜。

那些游于空中的纯粹幻想的线与面，饱满成那年圣诞漫天飞舞的泡泡，被世界真实的骨骼所戳破。

“我想变得很光鲜很光鲜，然后赚很多钱。”

“于是就可以放弃曾经的梦想？”若萱只是看着他，记起曾经在他空间里看到的，自己也默默收到留言板的话：“自己选择的路，就是跪着也要走完。”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哥哥的话：“小时候，我就在想，你从小身子就这么弱，遗传这个病的一定是你吧，所以我才会拼命去锻炼身体，不在念书上耗费心血。我没有好好谈过一次恋爱，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因为我觉得，这样子，到时候就可以毫无遗憾和犹豫地，把健康的心脏移植给你了吧。可惜……”

“嗯。也许是终于梦醒了吧。”

他看着凌若萱，缓缓说道。

【顺时针·殇季】

周笙洛也许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坐在这里，竟然会和那个作为凌若萱的影子的女孩，还有她的几个朋友一起去唱K。

也许自己真的是疯了吧。

那年没有得到出版社一点回应的画集，《角落的回忆》，被瞬间粉碎了的心血，几乎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湮灭了一切的希望。

成功遥远得不可企及，而他成功的速度，跟哥哥生命流逝的速度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从那开始他便放弃了所谓的希望，用备考麻木着自己的灵魂，一切又似乎都在大喜大悲中跌宕着，然后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想要抛弃一切，独自悲伤。

好像现在，恍惚地握着麦，唱着歌，如荒谬的巧合般正对着正在点歌的夏离若，看着她被点歌屏幕照亮的侧脸，恍然与若萱重合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因为歌词，还是因为这种出人意料的相似，竟潸然泪下。

“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暄，跟你坐下聊聊天……”

哽咽的瞬间，他看见夏离若转过头，她眼中的微光，仿佛那抹破晓的曙光。

下次看到这种微光的时候，夏离若刚刚从他的漫画里抬起头来。

“这次要好得多，但是问题和《角落》那本一样……画中好像完全没有灵魂，连故事上，都有些急躁了。”

“拜托，我哥哥已经没有时间了！”

一瞬间，这个大男人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泪水肆虐起来，真的就好像是梅雨，再也停不下来。

全国漫画大赛失利，而这是最后的一年，仅存的一次机会，最后这本在夏离若作为模特的帮助下完成的漫画，已经成为了被他押上一切的赌注。

坐在惨白的床单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暮晨沉沉地睡着，呼吸平稳而均匀，虽然每天要发病四五次，每次都可能要他的命，每次这种时候，笙洛也会感到心脏剧痛起来。

看着那张熟悉却陌生的瘦削而立体的脸颊，笙洛忽然想起，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画板上描出哥哥的模样。

在哥哥病房的最后半年，他每天都在床边画着，抽丝剥茧般抽出那些大脑皮层深处的气息，那些琐碎的只属于兄弟之间的秘密，那个少年关于哥哥的那些轻灵的幻想冒险，那个他一直没有跟哥哥提起的女孩子，那些年哥哥由于逃课而没有认真看过的阔叶梧桐，和流动在地面上的季节的暗影……

这本每天夜以继日地画给哥哥的漫画，最终暮晨也没能看见它的结局。

一年之后，在一鸣惊人的漫画《忘却的风景》的发布会上，漫画界新星周笙洛谈起漫画中的那个女孩与男孩时，只轻轻说道：“他们是我最爱的两个人，是他们成就了我的作品，可是他们已经不在了。”

从闪光灯喧哗的现场逃回画室后，夏离若递给笙洛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是他最喜欢的香草味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笙洛只是在柔软的沙发里沉默着，她知道这本漫画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好像把那些回忆刻在纸上，就真的可以成为被忘记的风景吧。

她走过去，低下头整理桌上乱糟糟的画稿。

沉默。

只有纸杯里的热度，在手心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