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下萨克森州已经有些萧瑟之意,行人的着装正逐日臃肿起来,秋风里扫落一地山毛榉红褐色的叶子。
这里是哥廷根大学城的边缘,往来的大多是脚步匆忙而严肃的学生们,间或参差着几个秃顶的老教授,构成一幅和睦的时光图景。
唯一的不协音是人群中一个大呼小叫的少女,她穿着醒目的红衫,不断地在人缝中穿行——街道并没挤到摩肩接踵的地步,她似乎只是固执地要走最短的路线,像一群归乡旅雁里喧闹而色彩艳丽的一只鹦鹉。
她的女仆沉默地追在后面,只是女仆虽然迈着更长的腿,可她即使表现得更粗鲁一些,也不能轻松地穿过少女能挤过的缝隙,更何况她还是如此地彬彬有礼,连撞到学生的衣角都要侧身致歉呢?
“殿下……”她无力地喊道,看着少女和她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请淑女一点。”
少女却为此而感到自得,今天在哥廷根大学有一件大事发生,这个热闹她无论如何也得来凑一凑!反正祖父也脱不开身,这张邀请函被锁在柜子里,还不如让她拿来用掉!
她骄傲地回头看着女仆,却疏忽了前方的路况,肩颈上传来撞到什么的感觉,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少女爬起来,看到一张阴鸷的枯树皮一般的老脸,正嫌恶地盯着她。
“抱歉,先生。我……”她急忙道歉,除了顽皮和冲动之外,她在性格上并没有什么值得苛责的地方。
“愚蠢!”迎面而来的却是夹杂着唾沫的斥责,“粗鲁!没有家教!”她不占理,只能低头默默承受。
可一股莫明的力量缠上了她的四肢,膝盖不知不觉地弯了下来,双手也拖着腰背匍匐下来,仿佛要五体投地地跪伏在地。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祖父的告诫,这世界上的超凡者数不胜数,也并无一定的规律可言,但无疑义的一点正是,越是聪慧而善于思考的凡人,越容易触及超凡。由此而论,全欧洲的顶级学府里,固然各自至多只有半神一两位,但圣徒级别的教授和大师,数量上绝不会少于这些学校的大楼。
今天正好又是哥廷根的那位【皇帝】颁下【敕令】的日子,和哥廷根大学所有沾亲带故的校友也会返校,为表尊敬,他们都会步行前往目的地,林荫大道上超凡者的密度更加深不可测。
而少女正好就撞上了其中脾气不好的一位。她因此而感到沮丧而屈辱。
但她的手却没有触碰到地上的尘土,一根光洁的铁手杖斜过来,撑住了她,那根铁杖甚至没有给她冰冷的感觉,在秋风中散发出一股暖意。
铁杖的另一端是一位儒雅的青年绅士,黑发黑眸,英挺的鼻梁在晨光中拉出幽深的阴影。他用左手撩起花格子的围巾,摘下头顶的礼帽,向坏脾气的老人笑道:“叔本华先生,您在法兰克福殴打的那位凡人女士,至今仍未痊愈,又要对这样可爱的女孩出手了么?”
叔本华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我只是教训一个不理性而浅显的生物而已,你又是谁?我可不知道学校里有如此年轻的圣徒。”
青年绅士扶起少女,礼貌地说道:“抱歉,贱名不足挂齿,我也无缘在这样一所光荣的学府学习。此来只是为了找一个老朋友的。”
叔本华咄咄逼人地问道:“找谁?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不是一个没拿到邀请函,但又想从中牟利的小贼呢?”
青年绅士举起双手:“我以我的信仰发誓,叔本华先生,我在来之前可没听到过任何和高斯先生有关的东西,我只是来找李斯汀教授的。”
叔本华逼视了几秒钟,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少女夸张地松了口气,身后的女仆也赶了过来,向青年绅士道谢。
他笑着说道:“倒不用谢我,梅特涅小姐,给我讲讲【数学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吧?”
少女,亦即波琳·冯·梅特涅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刚刚那个老头子你也能叫出他的名字!先生,我能有幸知道您的名字么?”
青年绅士愣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叫我……商博良就好。”
梅特涅小姐挑了挑眉:“你还说你不知道高斯先生的目的?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只是拿我来寻开心吗?”
商博良一眨眼便明白,这个时候欧洲知名的Champollion只有一位,那就是【埃及学之父】让·弗朗索瓦·商博良。
高斯在组织去埃及的队伍?那边有什么新的发现值得惊动这位欧洲大陆上的至高强者?
他思考的时候,少女还在说着:“你是商博良先生的后人吧,高斯先生组织去埃及的队伍,却没有叫上你们学派的人,果然你是想找机会混进队伍吧!我说的对不对!”
笑声从他的鼻子里冲了出来,商博良摇了摇头,忍着笑说道:“很可惜哟,没有猜对,我真的只是来找朋友的。”
波琳有些失望,但她随即兴致高涨起来:“就算只是这样,你还是可以混进去啊,我可以把祖父的邀请函借给你哦!”
“殿下!”女仆惊讶地劝阻道。
显然毫无用处,波琳的决心已经定下,她一心想看到事情的有趣发展。
商博良用铁杖点了点地,稍微蹲下一点,平视着波琳:“这样吧,梅特涅小姐,我已经和这个朋友约好了,所以约定优先,但如果在你到达会场之前,我能赶回来,那我就以你随从的身份进去,如何?”
波琳兴奋地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商博良转身离开,波琳却拽住了他的衣角。
“还有什么事么?”他温和,包裹着一丝不耐烦,暗藏着一丝暴戾,轻声问道。
“为什么你这么开心,商博良!”波琳出乎意料地问道。
商博良愕然,该说不愧是克莱门斯·梅特涅的孙女么?居然能察觉到自己的喜悦?还是说自己卸下了心防,就此松懈了许多?
他微笑着答道:“是这样的,梅特涅小姐。我把一个跟随了我几百年的包袱彻底甩掉了,还是甩给了一个和我做对的坏家伙,所以我开心得不得了啊。”
商博良这次成功地脱身了,留下主仆二人愣在原地。
“数百年……他没有说谎,或者我看不穿他的谎言,那他会比公爵大人更强大。”女仆劝谏道:“殿下,您还是赶紧到高斯先生那边去为妙。”
“不。”波琳抬起手,脸上流露出狂喜的表情:“这样正好,康妮,如果我今天要听从你的建议,我会选上一条。”
“什么?”女仆康妮不明所以。
“我会走的淑女一点。”波琳抬起头,甜甜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