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爆发出那样的力量？”迈克尔·法拉第在一千二百米的高度下，望着一片混沌的伦敦城中，两点耀眼的火苗问道。

“您读过一个丹麦人的童话么，叫汉斯·安徒生的？”在飞艇的瞭望窗边，阿尔伯特亲王回头反问。

“很少，殿下，我又不是那种抱着孙子整天晒太阳的老爷爷，伦敦没什么太阳。”法拉第卷起花衬衫的袖子，自己斟上一杯高原骑士威士忌，摆在桌上，等着阿尔伯特的答案。

丁尼生远远地站在对角的舷窗上，看的却不是雨中的城市，而是头顶阴沉的夜空，表现得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

“五年前的平安夜，这个汉斯·安徒生在旅居意大利时想到了这样一个故事。”阿尔伯特拿起法拉第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点，又用镊子夹起半块冰，丢进酒杯。

“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在平安夜出来卖火柴，可这个时节人人都赶着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在一起，谁会去买她的火柴呢？”

阿尔伯特亲王端起酒杯，冰冽而醇厚的酒液正够一口，仿佛只是拿威士忌润喉，方便叙说一个他国作家的童话。

“她因为意外丢了鞋子，双脚在冰雪里冻得通红，就更不敢在卖掉火柴之前回家了。可她又累又冷，最终，她缩在墙角，像是夏娃没能抵御蛇的诱惑一样，点燃了不该由她点燃的火柴。”

阿尔伯特扫了一眼，发现本来在角落里的丁尼生也不知不觉地往这边靠了些许。

“火光亮起来了，她恐惧于寒冷，这火柴的光辉里就为她奉上温暖的铜炉，她恐惧于饥饿，这火柴的光辉就为她奉上诱人的烧鹅，她恐惧于孤独，这火柴的光辉就给她带来了早已逝去的祖母。”

法拉第不知不觉地已经屏住了呼吸，直到阿尔伯特停下，他才长出一口大气。

“令人，不寒而栗。”他的杯子是满的，但他毫不顾忌地一饮而尽，咂嘴道：“也就是说，每一根火柴点燃，都会开启一个半开启的诡域，让她成为其中的主宰，那之后呢？”

“天亮了，人们找到了女孩的尸体，和所有烧完的火柴梗。”

摄政王的语气严肃起来，仿佛一个主持葬礼的牧师。

“也就是说，这是以燃烧生命为代价的？大体应该如此。”法拉第打了个响指，喃喃地说道，一伸手却捞了个空。

“我的酒呢？”他有些酒意上头，脱口而出。

法拉第抬头，看到酒瓶握在丁尼生的手里，桂冠诗人低下头，眼含悲伤：“你只看到了这些么，法拉第先生？”

“不然呢？还有别的什么隐喻或者命运回路么？”法拉第挠了挠头，伸手握住了瓶底：“先还给我。”

酒瓶像是岸边的礁石一样纹丝不动。

“那也是你的想法么，殿下？听着一个女孩为了几便士活活冻死的悲痛遭遇，自己却毫不在意地喝着十磅一瓶的威士忌？”

事实上，这句话并没说出口，但丁尼生抬起头望向阿尔伯特亲王，那双忧伤而迷茫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无疑就是这样的意思。

“我感到抱歉。”摄政王摊手：“虽然只是一个故事，谁也不知道安徒生先生在平安夜看到的那个女孩最后结果如何，但如果真有一个无辜的孩子在我面前罹患苦难，我不会坐视不管。”

他说这话发自真心，但签署封锁爱尔兰的法令时也发自真心，阅览伦敦每年冻死市民若干的报告时的铁石心肠更是出于真心。

贵族的仁慈是什么？看见眼前活着的人，就不忍心让他死掉，但不在面前的人，就可以像动物一样舍弃。这是许久前苏守墨告诉他的话，据说是一位古代圣人的掌故，他说这话时似乎带着讽刺，但阿尔伯特可以当作赞美。

丁尼生便松开了手，让法拉第得享琼浆，心灵纤细敏感的文学家总是这样易于掌握。

法拉第又满上一杯酒，科学家需要清醒的大脑，他实质上不喜欢饮酒，但喜欢看着酒液把酒杯盈满的感觉。至于酒的价格和品类他也不在意，换成一先令一大杯的姜汁啤酒也并无不可。

他只知道，脚下的城市正被超凡者的战争波及，但阿尔伯特亲王却带着威斯特敏五人会里的三人游荡在空中，满是隔岸观火的打算。当然，这三人也是五人会里所有能自由行动的人手了，足以在摄政王下定决心的时候实施无畏空降。

“可是，只有我们三个，不要紧么？”酒确实不是好东西，让法拉第脑子里的想法偶尔就会自由自在地冲出口唇。

他打了个嗝：“我们可都是五人会里的中立派，不用再听取他们的意见？”

五人会的构造很简单，一个激进而疯狂的老头子，一个保守而强硬的老将军，他们是永远对立的一对。此外还有一个厌恶政治的傻子诗人，一个只站在正确一方的睿智中生代科学家（这当然是法拉第自己脑海中的形象）。

以及一个永远站在胜利者一边的【首席】，摄政王阿尔伯特。

虽然没有进过议会，但法拉第想，那大概和五人会的日常也差不多，围绕着两个强力而对立的政治势力，把所有的意见泾渭分明地团聚两边，等他们达到危险的平衡，阿尔伯特亲王再以他的意愿压在天平的一端。

现在依旧如此，只是这一次做的有些赤裸，阿尔伯特把五人会里的两根旗杆抛开，而是静静地等待着空艇下方，苏守墨和那个【黑暗不朽会】翻开各自一张张底牌，达成唯妙平衡的时刻。

阿尔伯特斟酌着词句，轻轻地说道：“迈克尔，他们会给我们一个答案的。”

除了让自己安心等待，像是什么都没说。

法拉第摇了摇头，虽然他经常不愿承认，但他真的已经五十九岁了，从一个贫苦铁匠家庭里出身成为物理学泰斗的他早就经历过世界的恶意，也明白丁尼生为何突然愤怒，如果不是喝了酒，他只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等待阿尔伯特的安排，至多满足一点自己的好奇心。

法拉第不喜欢人类相关的一切，所谓守护的职责，五人会的权力，泰斗的地位，他只在意用这些交换用于研究科学真相的资源。他不是抱着孩子晒太阳的老爷爷，伦敦没什么太阳，而法拉第也没有孩子。

丁尼生又望向了舷窗外，雨忽然变得小了，云居然开始散去，正中露出一条越发宽阔的缝隙来。

他忧伤地诵道：“璀璨的银河没一点波光，宁静和安谧遍布这夜空。只听见愿望穿过雨云，又坠进了愿望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