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哥,刚刚我没见你去大堂吃东西。”舱门被推开一个缝,一个年纪不过十六七的小姑娘张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伸头探进来,看到屋子里没有外人,没有异常,看到周小弟正坐在地上的毯子上捣鼓着什么东西,看到周小哥笑着对她招招手,便蹦蹦跳跳的走进来。
“我叫船伙计把晚饭送进来的。”若薇收拾收拾手边铺得乱七八糟的纸笔,给新朋友腾出地方。
她现在在荆水支流的一条四层高、百尺长的楼船上,船上住了百八十个经商、赶路、沿途游玩的乘客,还有四五十个船工杂工,虽然年代古老科技落后,但是生活质量并不因此而改变,比如现在,若薇的船舱甲板之上的第二层,有四室的活动范围,层层帷幔隔出的卧房、书房、客厅、小花厅,还有一个近似大露台的太阳房,尽管在没有玻璃窗的时代,但室内的采光依然很好。地上是长绒织毯绣着繁复的花纹,靠垫靠枕上都是带着精美的刺绣……若薇从来没吃过苦或者受过委屈,她也不允许因为自己离开了男人就堕入一文不名的境地。
“你不舒服吗?”
“没有,我正在忙些事情,顾不上吃东西,草草的填填肚子就行了。”若薇对着王湘儿笑。
若薇看到王湘儿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手上和手中的纸上转了又转,明明是一副抓心挠肝要八卦的样子,却强强忍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对各自的身份敏感的紧,尽管王湘儿一口一个周小哥的叫,但是这个丫头肯定已经知道她并不是‘小哥’,不然她一个未婚的大姑娘家怎么可能一有空就往‘男人’的船舱里钻?
同样的,若薇也看出王湘儿和跟她一起的那个高大男孩也并不是他们声称的投奔亲戚的兄妹,说是私奔的情人还差不多,不过这是私事,就像他们表现出对她的伪装信以为真一样,若薇同样尊重这一对儿看起来出身富庶的小情人。
“我在画画,”若薇大方的把手里的纸铺开,她未来的家的设计图,没什么好秘密的,“我想在家里建一个花园,这是我心中的样子。”
“哇,你画得真好看,跟真的一样!”王湘儿看着那个素描图,喜欢的吱吱哇哇地大叫,“竹林、荷花池?我也喜欢家里有水塘的那种,但是要大,最好大得像湖一样,可以泛舟的那种就更好了。我想象的花园是这样的……”
提起家居装饰,就像珠宝服饰一样是容易吸引女人滔滔不绝的话题。若薇很高兴转移了王湘儿的注意力,陪着她对房子的设计幻化出种种畅想,心里则有一半的注意放在了住在船舱另一侧的颜司语身上。
若薇对颜司语一直有心结,她所经历的所有美好又残酷的事几乎跟颜司语有关,他们曾经的情谊不假,但是伤害更是鲜血淋漓,所以她现在还没有心里准备见他,她选择了暂且的龟缩,甚至叫‘客房服务’选择在房间里吃东西,但她不可能永远都不出舱房,在荆水支流之上,他们一起生活在上下四层的楼船上,要在一个餐厅吃饭,在一个甲板上观景,二层甲板的上等舱一共不出那么几间,总有会碰到的时候。
……
“维弟,好久不见。”
若薇假笑起来,为颜司语的态度和他对她的称呼,“我以为,在经历那么多事之后,我们之间应该撕掉不该有的虚伪客套,比如这么熟络的打招呼方式。”
若薇趴在护栏上转过身,以颜司语的精明,即使他们最初是偶遇,那现在他走过来这般打招呼,也肯定不再是偶遇了,尤其,在这夜晚时分她故意逗留在甲板上等,而他应该知道。他变了,少了一股两袖清风的文人飘逸,多了几分王侯的贵气,眉梢带着惯于发号司令的高挑,即使他此刻的装扮不过是一介富商。当然了,他是梁皇太子最贴心的表兄弟,梁国内手握实权的贵人,一个货真价实的侯爷,不再是什么不入流的三五品小官。
颜司语走过来,同样旁靠在护栏边上,“上天注定了我们的敌对,可是若薇,我们彼此并非至死方休的死敌。”
“不用你告诉我游戏规则!”若薇控制不住高亢的声音打断他,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情绪缓下来,“各为其主是我们这种人应该思考和行为的准则,残酷,但我从不抱怨,可是你犯规了。”
颜司语看到若薇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等待,他避开,然后转开了话题,“久别不见,最近你过得好吗?”
“我很庆幸没有被什么那些令人作呕的权贵豢养,没有经历过什么生不如死的生活,是不是我应该感谢你的高抬贵手?”若薇很尖锐。
“听到你嫁人的消息地时候,我有点吃惊,可又不能说是意外。”颜司语很温和。
若薇:“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不辩解一下吗?”
颜司语:“看到你在这里,真的很出乎我的意料。”
若薇:“你对无辜的女子下手,你的文人风骨、君子风范呢?”
颜司语:“我想,他并没有珍惜你,是不是?”
若薇:“你不要回避我的问题!”
颜司语:“若薇,你的眼睛里写着哀伤。”
“……”
“……”
若薇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但是我不需要……”
“我来督办粮草。”颜司语接过话,“你知道,即使梁国得了楚地三郡,粮食对我们梁国来说依然是大问题。”
若薇为之嗤鼻,“那三州的沃野千里饿不死人总是足够的,不过要是备战囤粮就不够瞧了。”不然也无须尊贵的小侯爷深入敌境潜伏购粮。
“这件事不是你我之辈能说了算的,”颜司语有些叹息,不同的立场造就不同的观念,尽管现在是双方同意休战协议的和平时期,他们最好还是避开这样的话题,“我看到你儿子了,长得真像他父亲,但是笑起来像你,我从来没看到过他父亲有过笑容。”他转过头看若薇,皱眉,然后伸手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她身上,“夜晚江面的水汽太重。”
若薇抓住他递过来的衣服,忽然笑了,“为什么你总能表现出对我的关心,然后再深深的伤害我珍视的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
“你没想,可你做了。”就着夜色,若薇看颜司语月牙白的长衫下挺直得像标枪一样的身体,笔直、冰冷、僵硬,她期待他会开口说误会一场,可惜……
“……很抱歉。”颜司语低声说。
直到听到颜司语到亲口承认,若薇心里的某处才真真正正的被扎了一刀,尽管之前有那么多铁板钉钉的证据表明了颜司语的罪恶,但其实若薇一直很希望小倩的悲剧与他无关,大概是一种曾经相惜的感情在作祟。一个谋略高超,胜得漂亮,走得潇洒,让大殷朝堂跌了一个大跟头,让罗颢颜面扫地,给她留下挫败和回忆的人,她不想把这个颇有风华的朋友看成是一个卑鄙无耻,专对妇孺下手的小人,可事实就是这么可笑,他行了小人之事,然后又君子坦荡的承认了自己的卑鄙行为。
若薇看着他,心和眼神都在一点点变灰,她轻声开口,“也许,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也许,我从来没有认识过真实的你。”还给他披风,若薇甩过头,脚步没有停留地离开了。
颜司语看她离开的背影,觉得喉咙里好像有火在烧,干躁得想呕吐。他知道若薇想要听什么,可他说不出来。当初挑选严倩,确实是他的意思,严倩是最佳的人选——周妃身份,一个最大限度能蒙蔽过成国侯的人,而且从他观察到的周妃和周维的‘兄妹’关系看,严倩既然乐意做周维的替身,就证明她是个重情且勇敢的姑娘,她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即使事后知道对方搞错了人,依然也会在成国侯面前选择维护这个谎言的人。
可惜他完全没有想到过成国侯会用那样龌龊的手段对付一个姑娘家,尤其在他写过一封郑重其事的警告信之后。在他看来,成国侯虽非英雄,总也算一个颇有鸿志的政客,身份高贵,权柄滔天,就算从自恃身份的角度讲,怎么也不该对一个小姑娘有过分的举动,可惜他想错了,而更出乎颜司语意料的是侯府内那个堪称强大又黑暗的女眷内院,此前他对此一无所知,尽管在成国侯府生活了相当一段时间,但内院女眷的事,他作为一个外臣需要避嫌。
一切意外又必然的发展造就了今日的结果,即使事情不是他本意,他也没有立场为自己辩解。这种结果是他应该承受的,是报应,他早有心里准备。
“少爷。”属下尽责的拿着一件厚披风走过来,夜晚江面上的风真的很凉。
“不用。”颜司语挥挥手,长久紧绷的身体和夜晚的寒冷让他的身体有些麻木,走了几步之后才慢慢恢复知觉。
水路没走两日就到了下一站港口,芩口港,这里本来不是什么天然良港,但是从这次里往西往南,都是山脉绵延几百里的山区,这么一个不大的港口慢慢就发展成了一个这一带联系外界的重要物资集散地。商机无限,所以船家肯定要多停留数日,方便船上的商旅。若薇的终点是南方楚地,一个书中描写四季如春好似云南大理的那种地方,不过顺道路过,也不妨带着儿子下船领略一下当地山区的特色。
“这个地方我知道哒!出城门,东山上有眼泉,据说……”王湘儿拉着她的情哥哥也下船入镇,比比划划的跟若薇介绍当地的情况,就好像她曾经来过一样,“当地还有一种炊饼叫赛美味,听家里六叔说……”
“湘儿!”那个叫王克的青年低声咳了咳,欲盖弥彰的阻止王湘儿时不时露底的行为。
王湘儿猛然警觉,吐了吐舌头,一脸‘我错了’的样子。
若薇翻了翻眼睛,对这一对儿小情人漏洞百出的说辞,并且还无法自圆的家世介绍,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对外声称兄妹,若薇自己也是有哥哥的,可没见哪家的兄妹像他俩那样时而亲密、时而冤家,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他们说是家乡受灾,孤苦无依所以要投奔亲戚,可一路出手阔绰,显然出身富贵,哪里有大富之家不远千里去投奔亲戚的道理。这两个人,一看就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小菜鸟,拿着家里的钱跑出来私奔,却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如此形迹昭昭,早晚也得被家人寻回去,这样可能还遂了他们的心思,也许俩人就是要生米煮成熟饭,再一起返乡也说不定。
若薇暗地观察他们实在是因为一开始不得不堤防陌生人王湘儿的主动热络,但是相处久了也明白了这丫头人来疯的脾气,自然也没有那么紧张了,不过大富之家的能教导出像王湘儿这么活泼开朗,不拘小节的女儿,倒是真不多见。
他们四个人搭成伴一起往镇子里走,罗耀阳屁颠屁颠的摆着小短腿一直跑在若薇的身前身侧,像刚脱离五指山的猴子,可刚跑没几步,不出若薇所料的一个屁股墩儿摔在地上了,刚刚下船,连成人走路都会觉得脚发飘,何况是他!
王湘儿口中很能显灵的山泉眼他们今天是来不及拜访了,但不妨碍他们先在镇子里找家老店去尝尝被吹得天花乱坠的特产炊饼。
“哇……呸呸呸,这是什么呀,这么硬,这么干?”王湘儿皱成一张苦瓜脸,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就着蔬菜汤硬咽下去,回头瞪着手里的炊饼就好像是要图财害命的祸首一样,“还有股麻麻辣辣的怪味!”
“嘘,你小点声,嚷嚷这么大声,你想要老板以为你是来找碴的?”王克急忙按下要张牙舞爪的湘儿。
若薇给自己和儿子点的是蛋羹,这时候才笑起来,“这就是你说的赛美味呀。”
“这么会是这个样子!”
“这里原本地处苦寒山区,在山里一走就是十几天才能看到人烟,这种炊饼便于携带贮藏,所以才说是当地特产,还有这里空气潮湿,当地人都喜辣,那股怪味就是当地的特色调味椒的味道。”若薇看看两个人的表情,忙继续解释,“我也是第一次来,但是我看过书上写的。”
“周小哥,你知道的真多呀。”王湘儿激动的就要拉住若薇的胳膊撒娇,被王克和若薇两人急忙联合制止了,若薇满身无力的□□,“这位湘儿姑娘,大庭广众之下,男女授受不亲。”
王湘儿:“……”
王克:“……”
王湘儿放下了炊饼,“周小哥,那你知不知道那个有情泉的传说是不是真的?”
“那个呀,是有那么一个泉,不过,”若薇小吊了一下王湘儿的胃口,“心诚则灵。”
“那就一定要去!”王湘儿握拳信誓旦旦,然后就伸手拉身旁的王克。
若薇慢条斯理的用手绢擦擦嘴,“听说东山的景色确实不错,值得看看,不过那个泉眼是有情人许终生的,你们兄妹干嘛去凑热闹?”
王湘儿:“……”
王克:“……”
其实不止那对儿‘兄妹’到了有情泉边凑热闹,若薇拗不过王湘儿的死缠烂打也带着儿子来爬山踏青,在山上,他们意外又不意外的遇到了好几拨看着眼熟的同船旅客,想来全都是闲来无事的跑到这方圆十几里唯一一处名胜来消磨行程中的短暂停留。
有情泉,其实看上去更像一个深潭,而不是泉眼,汪汪的一池水,宝石蓝里混着一抹春天的嫩绿,又翠又亮的,映着山边的野花特别漂亮。从科学理性的角度讲,大约泉水里含有丰富的铜锌等矿物质而造成了这般颜色,但是在这里,注定它会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又感动的美好故事。
那是一个关于漂亮的仙女下凡与凡人相恋却不能相守的悲剧,传说赋予了池水神秘而又浪漫的色彩,传说这个有情泉是仙女的眼泪和祝福,她的爱情相恋而不能相守,但她的善良、博爱和法力将赐福那些共饮此水真诚相爱的男女能常相厮守,白头到老。
走了太久的山路,到了深潭边,若薇也鞠了一捧水到嘴边,不为传说,也得为缓解干渴,刚浅尝了一口,她的身旁也蹲下来了一个人,同样鞠了一捧水,“很美丽的传说,是不是?”是颜司语。
“这只是一种美好的夙愿罢了。”若薇甩掉手上的水珠站起来,对这种虚无的传说没什么兴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颜司语转过头,不知道是笑还是叹息,“有时候你太冷静,若薇,这样不好。”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你们让我有机会表现天真吗?”若薇低头看着正抱着自己大腿撒娇的耀阳,弯腰把累坏的儿子抱起来,“我的经历造就了我的生活,我所有的希望和遗憾已经不可避免,但是他会替我经历的。”儿子,是她的全部。
刚说若薇缺少天真,颜司语现在又觉得若薇过于天真了,“可他是他父亲的儿子。”
“不,他是我儿子。”若薇亲亲耀阳脏兮兮的小脸蛋,“我的唯一,我最重要的人。没有人可以打扰他的未来。”
颜司语接到若薇若有所指的一瞥,知晓了她所有言外之意的警告,喉头略带苦涩的表态,“是,我知道,他是你儿子。”
周维的善谋之名在各国的朝堂间都颇有传闻,但周若薇的阴狠手段却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各方手脚都伸得颇长的颜司语对此勉强探到了一些皮毛——
那些以折磨严倩为己任并努力将其发扬光大的众嬷嬷,据说在狱中全部都死于她们自己多年潜心专营的研究成果之下,每一个人的死状都极其惨烈,好像受遍了酷刑。
而成国侯赵建,大殷朝堂的说法是大殷皇帝仁慈地赐了一片宅地让他安养终老,算是变相地终身软禁,但性命无碍,这主要是为了安抚楚国归降的达官贵人,话是这样说,但是颜司语倒是听到了另一种说法,说被软禁的‘成国侯’根本不是昔日的那个成国侯……不,应该说,成国侯确实是被软禁了,但是赵建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有传闻说他被施了宫刑,在宫廷里做了最卑微的一个粗使宫奴。
至于那个楚国皇帝,用的是大殷皇帝的明令,指了一块封地,勒令他即刻迁往,非奉诏不得离开,可那片封地只不过是一片枯树荒山,听说他是被活活饿死的。
这就是周若薇的报复,为了严倩,可严倩再亲,不过是她的一个异姓的、半路结识的姐妹,如果有任何人敢伤害她儿子,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亲口承认的‘唯一’和‘最重要’,那没有人知道她到底能做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