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舞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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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投罗网大隐于朝

就这,拽得一副二五八万的样子,被太乐令舒大人当宝似的供起来了。

功底深浅,只要是内行人都看得出来的。但除此之外,她的舞蹈太新奇,她的鼓声太震撼,她的脚法太匪夷所思……所以一进来就被列为身价不凡的“当家花旦”,在接下来的路程里,算是讨了个公务舱,与另外两位头牌姑娘,呃,是领舞的红伶,同坐一辆马车。

“你们好!”

面对若薇的招呼,一个点头回应,一个眼角瞧人。

“我叫周若薇,请问两位怎么称呼呢?”

“我叫红袖,她叫绿裳。”那个微笑着点头回应的人,回答了若薇,“绿裳她……坐车不舒服,所以话不多……”

“红袖,干嘛跟她废话!”绿裳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明显不给面子的翻脸,“大人只是收留了她,又没有记录在册,也没更名换衔,还想跟我们平起平坐不成?不过是靠着几个异国调调的舞,让大家看个新鲜罢了。”

虽然话不中听,但这个绿裳还真是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行家哦。

别的若薇没往心里去,不过……

“为什么要改名?”

“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死活要加进来?”绿裳的语气很刻薄,“改名,就是改艺名!进了太乐大人家的门槛,从今以后你就是官家的艺伎了,从头到脚都是官家的人,没有姓,只有名。”

若薇觉得很新鲜似的笑起来:“听起来好像卖身为奴哦。”

“哼,真是好笑,那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呢?”绿裳用眼角瞥着她,“若是献舞的时候被哪个达官贵人看中了,你以为你不会成为任人赠予、被肆意践踏的家妓么?就算对方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只要人家大人开口,太乐令大人敢说不么?别想着被贵人要走你就能从此飞上枝头当凤凰,做妾都是祖上烧高香的。被人要回去,也不过是个在宴会上被宾客转赠的妓,这样你也得受了!”

“啊?”若薇有点傻眼,她还以为这里应该是备受尊重的、代表着时代艺术顶峰的“皇家艺术歌舞团”,可是听绿裳这么说,那他们这些舞者跟妓院里的姑娘有什么不同啊?啊,甚至还不如人家,身为“头牌”自己都不能挑客人……晦气,呸呸呸!

看若薇明显被吓住的不自然神色,红袖开口安慰:“别,别听绿裳这么说。我们毕竟是官家的舞伎,是专门在皇家庆典、宴会上献舞的,怎么说都是皇上的人,哪儿是哪个大人说要就能要去的?若是表演得好了,入了皇上的眼,赏赐不说,或许还能得到皇上的垂青……”

若薇瞪得眼睛更大地看红袖,姐姐,你真的是在安慰我么?

待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之后,若薇干笑了一下:“被皇上看中也不是好事吧,宫里的规矩多,万一皇上也是七老八十的……”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红袖嗔怪,言语之间带上了憧憬,“天下谁人不知大殷的皇帝是刚即位三年的年轻帝王?连鼎鼎大名的宗天师都已经把他看成是继承天命成就大统之人,评价他说是‘少而灵鉴,长而神武’,皇上又怎么会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她掩口笑着。

若薇只觉得一道九天玄雷冲自己就劈过来了,不是因为红袖口中的梦幻味道,若薇管那个大殷皇帝好死不死啊,只是……刚刚明明她听那个管事的说是卫国的大人……自己是不是有些事情弄错了?

“这里不是卫国太乐令舒大人的车队吗?”若薇着重咬着卫国、太乐令几个字,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听姐姐的意思,呵呵,好像,我们……是要去殷国?”

“卫国积弱,梁楚一联姻,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卫国……呆不下去了。”绿裳的语气里除了冷冷的讽刺,终于有一丝伤感,“太乐令大人是审时度势的翘楚,他既然已经决定投靠北殷,等我们到了殷国,他就是殷国从六品的太乐令大人了。”

若薇勉强维持了许久的微笑,听闻这句话之后,终于僵化凝固在脸上了,闹了半天,这是去殷都安阳的车队?那……那谁来告诉她,她现在的行为是该叫“大隐隐于朝”,还是该叫“自投罗网”啊?

绿裳那个人面上冷冷的,言辞也颇刻薄难听,但不可否认,她对若薇是心存好意的,她以自己的方式在第一时间隐晦地警告了若薇如果决定留在这里,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当那个太乐令舒大人派乐舞教头以安排歌舞为名,要把若薇登记在册,按个花名、画个手印的时候,被若薇先打断了。

“向师傅,我想先问问,你是想把我编进这曲金莲舞里?做第一个节目?”

“怎么你还不满意?”向教头看着这个气质灵秀的丫头,那天她的那一曲确实很让自己震撼,激动之下与几位乐工熬了半个月编出了这个金莲舞,算是为她量身打造,除了绿裳和红袖还真的没人能让他这么做。至于说节目做开堂彩——她是新人,还有待琢磨,当然不能委以压轴或者大轴的重任,那些还需要绿裳和红袖的。

若薇耸耸肩:“如果是这样,我想我还是退出好了。舒大人到时候被免职丢面子是小事,万一上面拿我们一干小女子祭旗,被拉出去咔嚓了,那我多冤啊!”若薇说完就往外走,绝不拖泥带水,“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慢着!”出声的是一位年轻公子,他从里面的内室走出来,看样子,他应该已经听到他们刚刚的谈话了。

“二公子!”向师傅他们纷纷问安。

哦,原来是少东家。

“周姑娘,介意先坐下来,说说你的缘由吗?”一位艺术气质浓厚的贵族青年,真正体现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八个字,若薇收回脚,看着他,不否认,她太年轻了,肤浅的外表魅力很容易攻破原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决定。

若薇的脚步退回来。

“二公子,你怎么看殷国?”

“强悍,粗犷。”看舒二公子的表情似乎更倾向于“野蛮”。

“那你怎么看殷国的礼乐?”若薇又问了一个问题。

“……”这回舒二公子的神色近乎于不屑了。

这位二公子还真是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坦率的人,若薇也笑了:“我来说实话吧,殷国百余年来都被认为是苦寒之地,民风彪悍,殷国人也被繁华富饶的南国人称为粗人、野蛮人。至于说到它的礼乐,我想,对于礼乐之邦的卫国人来说,殷国等同于没有礼乐。”

众人都笑了,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若薇把自己放在卫国人的观念上评论北殷,虽然挺不客气的,不过却很容易引起卫国人的共鸣。说到底,他们投奔殷国是为了活命,但家乡再差也是家乡啊。

“不过,”若薇语气一转,神情严肃,“殷国强大而富饶,虽然它的礼乐可能不如卫国丰富绚烂,诗文不如楚国多彩,但一个国家的强盛也不是靠诗文礼乐就能实现的。对于他们来说,他们能威吓四方,藐视天下,所以殷国人骨子里一定很骄傲。也许殷国因为‘不堪教化’而并被众南国讥笑为化外之民,但他们艰苦的传统赋予他们坚忍不拔的精神,他们质朴、务实,性格直爽,他们居于苦寒,并为之奋斗,这就是殷国的精神,也正是因为这种精神,苦寒之地的殷国最终在这场争霸中立于不败之地。”

大约是受到了绿裳的话的影响,若薇对太乐令手底下的一班“走狗”挺没好感的,尤其经过了亲临战争的洗礼,就更瞧不起他们这些醉生梦死满脑子太平盛世歌舞的德行,他们凭什么瞧不起殷国?殷国人起码没有为了活命就背叛家乡屈居异地;他们凭什么瞧不起武人,没有那些武人士兵他们还能在这儿歌舞升平的?

真是穷酸、穷酸,越穷越酸。

若薇说得很不客气,看着这些人依然带着点瞧不起“北殷暴发户”的神情,她的言辞就越来越犀利:“也许我不该用玩物丧志这样的词来形容南方诸国,但仓禀实而知礼节,现在是战乱百年的混乱天下,崇尚礼乐教化根本就不合时宜,更别提那些什么歌功颂德的莲花舞、菊花舞、日月昭天舞……骄奢淫靡、消磨意志!与殷国的精神根本背道而驰。如果我作为一个小人物都能看到其中的关键,那殷国的有识之士对此就更是洞若观火。如果你们用这种歌舞升平的靡靡之音展现在他们面前,后果只有一个——成为他们祭旗明志的炮灰!”

“哼!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简直是一派胡言。”

“礼乐崇尚教化,什么叫不合时宜?殷国人不服教化,才行事野蛮,肆意攻城掠地……”

“什么叫靡靡之音!你给我说明白!”

若薇说得太重,几乎是犯了众怒,此刻那些话正被众人逐句逐字挑剔抽打。若薇深吸一口气,她刚刚确实是有点激动了,这里到底不是可以久留之地,“是是是,小女子少不更事,大家都不要生气,我满嘴胡言,得罪诸位了……”若薇一路道歉,一路后退……

“我信的!”

在一屋子声讨,满腔怒火中,忽然一个清润的声音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播开来,慢慢地把其他人的声音压下去了。“周姑娘,我信的!”

舒二公子站起来,走到若薇跟前,长地一揖:“但看姑娘那日凌绝于顶的气度,就知道姑娘绝非寻常人,今日姑娘说了这番话,字字犀利有如醍醐灌顶。殷国正是因为苦寒磨砺戒骄戒奢,才有了今日的霸主地位,姑娘的每句话,我都信的。”

“谢谢。”不顶什么用,但起码,让若薇心里好受些。

“二公子,她一个丫头片子……”

“公子,她说礼乐是无用之典,这简直是欺师灭祖!”

“二公子……”

“我也信的。”舒大人也从后堂走出来了,他这一句话,让屋子里再无反对之音。

——是鸦雀无声。

“姑娘刚刚说了那番话,依老夫看,应该还有下文吧?”舒大人很笃定,若她没有下文,又何必把话说透,惹得众人嫌?

所谓入乡随俗,其实殷国的礼乐情况,出身礼乐世家的舒大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在决定投靠殷国之前,他怎么能不估量一下舒家在未来凭什么在殷国立住脚?卫国贫弱已经光辉不再,他们是去投靠殷国,若拿不出些让人刮目相看、为之一振的东西,他们还是会被人瞧不起。

舒大人老早就觉得把卫国的东西拿到殷国会行不通,可是他手下的这帮人……也包括他自己不知道该怎样改变。曲子改来改去,舞蹈编来编去总是没有办法跳脱昔日的模式,换汤不换药而已。话又说回来,他们经年累月与音乐为伴,想要超越自身又何其容易?那天周若薇在鼓上的舞蹈,那一番紧密节奏让他瞬间领悟到一种感觉,他没时间理清,所以才像个宝似的把若薇留下来了。今日听到这个小丫头的尖锐言辞,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

周若薇看着他们,她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跳舞几乎被认为是女子的专利,讲究柔、婉、飘动灵逸、婉转和美,不过从车上的舞者全部都是女子来看,也多少能明白一点他们的风俗。看这老头还算客气,她就提点一下吧,若薇作为完全局外的半专业人士,看问题自然能一针见血。

“舞蹈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方式,如果它可以表现女子的柔美,为什么不可以表现为男子的阳刚?大殷需要的礼乐应该是粗犷的,阳刚的,充满力量和震慑,带着雄心和骄傲。既然是君前献演的节目,既然是有资格列为国宴上表演的曲目,自然节目该符合大殷的精神,符合他们的期待和憧憬。他们需要的是一种杀气,一种扫平天下的魄力,能做到这一点,你们就能在殷国立足,就能被‘野蛮的’殷国人看作自己人,反之,你永远都是客居异乡,朝不保夕!”

“你们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会让我觉得崇拜很廉价!”若薇在气头上,对那些乐工们说的话很尖锐,“这本来就是雕虫小技。我家是经商的。对,就是你们最瞧不起的商贾之家,从商有个最浅显的道理就是当你要向人兜售东西的时候,起码最开始你必须知道对方需要的是什么。”

向师傅和几位乐工没介意若薇话语里的赌气,刚刚他们听见她说到舞蹈里的阳刚之美的时候已经心神俱震,加上什么要体现出“杀气”和“魄力”,终于也尝到了刚刚二公子说的什么醍醐灌顶,一番告罪就急忙下去抒发创作灵感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周若薇、二公子和舒大人。

“没什么事我也走了。”

“等等,姑娘要去哪里?”

“当然是离开。”若薇冷冷地视线落在那本被向教头大意留在小几上的舞娘的‘花名册’,“笑话,我卖给你们了么?我可没兴趣被当作牲口一样的赠来赠去!哼,就凭他们也配! ”

若薇今天最开始来就是找借口踢馆脱身的,说实话,现在的气儿也没消,不过兵法有一招叫‘以退为进’——如果她可以自抬身价,如果她可以大隐于朝,那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吗?

“误会,是误会,完全都是误会!”那位二公子脸色抱赧,舒大人倒是很见风使舵地拦下若薇,甚至一把把那册子撕成两半,扔到了一边,“是他们粗人不懂事,也不想想,姑娘屈身在此已经是委屈了姑娘,又怎么把姑娘的名字列在这上面?简直是亵渎,罪过罪过……姑娘可是姓周的呀!”

若薇浑身的汗毛顿时都警觉了,这个歌舞班子立即被她划为红色预警区域。若薇怀疑地看着这位舒大人,不会吧……难道姓周都已经不安全了,自己非得要改姓才可以?若薇心里紧绷着,只要一句不对,她就立马跑路,她可没忘了周莫老狐狸临行前嘱咐那个什么‘追逃软禁’之类的话,真是的,也不说清楚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逃犯,更可悲的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

“那依姑娘看,如果让殷国人能接纳,那在乐曲形式上应该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关于乐器方面,是不是要舍弃一些丝竹……”

舒大人说了那一句让若薇紧张的话之后,就没下文了,接下去就是兴高采烈地拉着若薇开始深入探讨音乐的问题。舒二公子也加进来了,他弹得一手好琴,言谈之间也几乎句句不离乐器。

周若薇有点懵了,说不准是自己草木皆兵,还是对方的缓兵之计。

其实是若薇误会了。

周家真正的重要之处和若薇在周莫那里看到的说是很多书上都有记载那句什么“鸾鸣天下定”的真言,在各国的皇室和重臣中流传广泛无人不知,但也仅限于这些人。因为只有这些人才能通过往日的律令、昔日的改革真正体会到周家子孙厉害的一面,才能知道历史变迁的真实一幕。

想一想,从那句法令大师的真言诞生起都一百多年了,周莫率族人也隐藏了四十多年,寻常百姓中还哪儿能有人记得这些事?这对寻常人家来说都是他们看也看不到的天顶上的传说。什么胶从周家的显赫,什么天命之人,没了强大的民间传诵,这种事慢慢就被人淡忘了。

像太乐令这种司典礼乐的小吏,应该从宫廷里多少能听到模糊有限的一些,属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那类,舒大人大约只听说了周家的人很了不得,世代从官,公卿墨客很多之类的皮毛就以为周家都是人才济济,所以听到周若薇说自己姓周,表现又如此出众,就理所应当地感叹“果然是周家的后代啊!”却不知道不是所有姓周的人,都属于很厉害的那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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