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行最浅的聪明被叫做“小聪明”,道行最深的聪明叫“深藏不露”——时髦点叫“腹黑”。
从学生到老师,周维觉得自己是一个现世报!
自己当学生的时候,天天把师父气得拿拐杖敲地板,整个周家庄的人都能听到周莫天天骂“不肖徒”。
等到自己当了老师的时候,现世报就来了,且不论刘乙看到自己时那种极其鄙视的眼神,只怕自己多说一句什么礼仪教化,刘乙欺师灭祖的大巴掌就能扇过来。周维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在求职书里面限定学生的年龄,起码不该找个比自己高,比自己壮,比自己小不了两岁的人当学生,尤其这位还是个属炮仗一点就着的家伙,太危险了。
每日到了该读书的时间,一个肩圆腰阔的少年坐在座位上蒙头大睡,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师伏在书案上,看看书,写写字,师徒两人相看两厌,好在只要各自为政,倒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平淡度日子。
刘乙照例在座位上睡了大半个时辰,这会儿抻了抻腰腿,醒了。
他站起原地活动活动手脚,掰掰脖子,看着前面伏在书案上写字的周维,一如既往地鄙视,鄙视,极其鄙视!刘乙刚想从鼻子哼气,忽然看到周维握笔写字的那双手,哼气就变成了哼声,眼睛却忍不住又瞥了一下那握笔的白玉凝脂,不知道为什么心忽然跳快一拍。
据他们最开始谈判,也过去一个多月了,在这个闲暇的午后空当,他似乎第一次拨了些注意放在这位小先生身上。视线从他的手转到了他的头发,黑亮柔顺,发髻上别了一支普通的白玉簪,因为头发的原因衬得那根白玉簪格外素雅。周维低着头写字,刘乙看不清刘海下面的面孔,他略微放矮了身子想瞧个仔细,等到他看到周维光洁的额头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迷了心智般的行为,脸腾地烧起来了,他赶忙坐直身体,这股没来由的鬼使神差让他大为窘迫。
周维写完东西刚好抬头,正看到刘乙的满脸通红:“怎么了?”
“干你什么事?写你的字吧!”刘乙吼回去。
周维往下拉了拉嘴角,嗯,是起床气,少惹为妙。
看到周维没说什么,只是重新铺纸研墨,吼完人的刘乙又不禁有些讪讪,是自己刚刚鬼迷心窍了……不过转念一想,看漂亮东西当然是人之常情,就算是那种心思……刘乙整日混在军营里,士兵们闲暇说的那些浑话对他早已是什么新闻,他虽然没过十六岁生日,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也跟成人无异了。再说,除了那张脸,这先生根本也是一无是处。
抛却刚刚的尴尬,用从军营里练就出来的色心和脸皮,刘乙现在是光明正大地盯着周维看,看头看脸,看书案后头那细胳膊细腿,还有那双手,忽然他有点怀疑,他自己是天生神力,身材颇伟,十六岁能有这样的体魄实属异数。但就算不与他比,与寻常人比,军营里十六岁的新兵刘乙也不知道见过多少,这位先生的这个样子似乎……
“先生,你真的有二十了?”
“个子长得矮难道是我的错?”周维写字的手抖也没抖,头也没抬,“看人的年龄不能从个头,要从心智上。别看你人高马大的,单看你刚刚说的那些话,经验老到的人就能知道你的斤两。”
“哼!”
事隔一月,师徒之间的第二次沟通也以不欢而散收场。不过似乎这次的课堂聊天,让原本上课就睡觉,下课就走人的刘乙又找到了一个能打发这无聊一个时辰的方法,他虽然看不起这个小先生,不过……偶尔聊聊天也挺有趣,他发现时间还过得挺快的。
刘乙用这种态度对待功课,周维正好也乐得清闲,整日在都督府里不务正业,心下的精力却全转到了严暄那边,严暄聪敏好学,对数字还颇有点天分,现在在当地一家米庄当账房先生的小学徒,进步超快的,简直就是个绝佳经理人的好苗子。周维打赌,假以时日,他一定能为自己和严倩堆出一座金山,所以时不常地,周维就跑到他们姐弟俩落脚的猫尾巴胡同的宅子里,对严暄讲解更多的管理者哲学,为他们的未来商讨大计。
今天刚一进到猫尾巴胡同严家姐弟租下的小院,就被严暄扑上来:“田叔,田叔有消息了!”看他那个兴奋的样子!
“衣裳脱手了?”
“还没有!”
“那你这么兴奋?”
严暄挥着信:“田叔信上说,三重锦很轰动呢,这件已经被公主内定了。现在邺城很多王公贵族都在打探三重锦,还有许多商人也问,田叔说要先压着,现在三重锦几乎一天一个价,压一压,等到了成交的那天价格就能翻几倍呢。”
周维眼睛越睁越大,奸商!绝对的奸商,简直是太奸了!没想到田叔平日里笑呵呵的,也有这么奸诈的一面,自己跟他比起来果然就是不够瞧的小菜鸟。
“呵呵,”严暄也笑开了,“田叔来信说,价钱就不是问题,但问我们有多少货……”
周维慢慢收起笑,心里一盘算:“回信给你田叔,等把价格抬上去之后,真正成交的时候咱们得给楚国公主打个折,算是讨个公主大婚的吉利。”
“干嘛,你要卖便宜?为什么?”
“笨,当然是要留下让人无限猜想的价格空间啊,这样才有升值的余地嘛。”一来,与皇家打好关系以后的收益无穷,起码表面上看,福元号商行如果这么做,肯定能给楚国皇室留个好印象,以后做生意当然处处便宜;二来,打着讨彩的名头降价,看似巴结皇室,不过这样做,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三重锦的衣服的真正所值,然后……
“你打算怎么办?”严暄觉得自己的骨头在颤抖,不知道是激动、是兴奋的,还是被周维那奸诈嘴脸刺激的。
“让田叔放出风声,在未来的十二个月内,我们只出六款衣裳,有意参加竞买的就去福元号竞选标价。不过最后到底这个‘标’落在谁家,就只能由我们自行选择了。”
“然后,我们就选出价最高的六个!”严暄这个小土财主简直已经在眉开眼笑了。
“不,我们要综合考虑家世、身份和影响力。”周维转了转眼睛,“即使日后成功的标价被公开,也让他们永远也猜不透价钱,让三重锦成为一个秘密,他们永远追求的目标!”
“啊呵呵——”这一大一小为了这个“损招”蹲在地上桀桀怪笑。
“不过,我们难道就出六件?”严暄那个小财迷有点不满足了,五个诸侯大国代表这五个皇室,代表着数不清的贵戚公卿,这是多少肥羊啊,即使一年能卖百八十件的也不多啊……
周维敲敲这个笨蛋的头:“今天我留给你的作业就是供需关系与价格波动。还有,动动脑子,考虑一下机会成本。”
“啊呀,那么多人要,就多做几件也没关系啦。”严暄揉揉额头,不死心。
“身价,奢侈品最次要的就是价钱,最重要的就是格调和身价!物以稀为贵,很容易就买到的东西就不值钱了。”周维又敲严暄的头——被那个厉害的刘乙憋的,这么多天,他可总算能挑这个软柿子好好欺负欺负。
“周大哥,在都督府里一切都好么?”严倩端着茶点过来,打断了那两个蹲在地上的奸商的狰狞面目。
“还好,不过管事的依然不松口,还是不能带你们住进去。”
“那也没有关系啊!”能看出严倩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她很快就用笑容掩饰过去了,“周大哥,我现在正在忙着三重锦的事呢,用你教的方法雇了熟手织娘织第一遍,效果很好啊,他们织得又快又好,我也不怕被他们识破三重锦的织法。上手织第二遍的织娘我也在找了,不过,要确定他们与第一批织娘彼此不相识,不通气,也有点难呢。”
“这法子就是防三重锦的工艺被人偷学了去,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三重锦都是卖给最富有显赫的达官显贵,这些穷苦织娘没有机会看到的,也不会知道他们手中的东西就是宝贝,慢慢来。最不济只要我们能守住第三道织工,也不怕的。”
严倩看着周维温和带笑的脸,面颊忽然一红,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了。”
人生第一桶金的事,就在这数月的战战兢兢、吵吵闹闹中慢慢地尘埃落定,他们三个商量,如果这次田叔真的能经过金钱、名声的巨大诱惑,确实没有问题,那么日后的三重锦就都委托他营销了。佣金不变。周维严厉地禁止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人为三重锦的事暴露人前,钱不露白,毕竟他们还处于人小力微的年纪,闷声发大财就好,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若真的因为什么财富,什么工艺惹人眼红,就是祸不是福了。
跟严暄严倩一起吃完了晚饭趁着天没黑回到都督府,照常的,周维溜达到都督府唯一一间书阁,淘书,好打发平时白日里的空闲时光。
“安伯,我又来挑书了。”周维很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对看守书阁的老伯招呼。
大约得益于西席的特殊身份,都督府里的藏书阁对周维是开放的。一开始,周维没以为他能在这里淘到什么好东西,一是书阁能对自己这个外人开放,肯定里面就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二是整个府里重武轻文的气氛——刘乙那混账学生就不说了,偌大的都督府到处金碧辉煌的,这边书阁却简陋不堪,只有一个又老又瘸又聋的老人照料,人迹凋零,一看就是不是什么重要地方——岂料,周维发现书阁里面的藏书甚多,如果用心还真能淘到一些好东西。于是这里就成了周维在都督府除了自己的小院,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一来二去,跟守阁楼的安伯也熟络起来了。
安伯拿着鸡毛掸子勉强直起身,冲着周维点头,笑眯眯的脸上皱纹多得能夹死苍蝇,他把周维迎进书阁里去。看着安伯佝偻的背影,周维想他的年龄应该已经很大了,虽然总是扫把、掸子不离手,不过他能读唇语,也能识文断字,似乎不是一般看守书阁的杂役老伯呢。
安伯拉着周维到书桌旁,从一摞书册中翻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册子捋平了下,递给他,周维接过来一看,封皮上写着《宋·将军行录》,是安伯的字迹。他信手翻开,里面是目录,记录了从宋国被分封为诸侯始至今三百年间,一共一百二十六位将领的生平功过和他们的战术战法,已经作古的且不论,单单就近二十年内宋国的将领就占了五大卷,各位将军脾性习惯、战术战史纪录巨细靡遗……
周维的眼睛都亮了,被周莫老狐狸这两年熏陶的,他发现自己现在对这些东西还挺容易上心的:“安伯,这是你写的么?”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啊,尤其在这乱世中,这就是情报部门费尽心力要得到的珍宝,就是知己知彼的密门法宝。不过看这种东西有窥视机密之嫌啊,毕竟自己就是不入流的教书先生,不算是心腹家人哪。
“安伯,我看这个真的没关系?”
安伯摇摇头,第一次把周维带到左边最里的书架前,一册册的具体详尽的行录都在这里。安伯拉着周维,从一个书架走向另一个,宋、卫、梁、楚、殷……混战诸国的军事长官的资料几乎这里都有,巨大的财富。
“安伯,这些都是你归纳整理的么!”周维随手拿了一本翻看,哗哗冒冷汗。卧虎藏龙,绝对的卧虎藏龙!能把这么多史实资料查清楚,能掌握这么多前线上的信息,能从表面战果归纳出各方得失的人……怪不得周莫那老狐狸总骂他不求上进,自大自满,他现在知道汗颜了。一个小小中山都督府里的一个小小打扫书阁的失聪老伯都有这等能耐,周维觉得自己应该被打回山沟沟里,回炉重炼。
“这些都该被列为都督府里的机密文件了,应该是给将军们看的……”周维看着安伯,安伯只是摇摇头,没有别的什么表示。周维略一想,明白了,“安伯,我虽然现在担着西席的名头,但实话跟您说了吧,那位少爷根本对读书没有兴趣,只知道整日使枪弄棒,到了我那里也是蒙头就睡,我若多说一句,恐怕就要拳脚加身了。”周维有点苦笑,遗传还真是奇妙的东西,只可惜了安伯的一片苦心和出众才学。
安伯看到周维这么说,表情一阵僵滞,半晌没有表示,过了好一阵子,还是把册子放手给了周维,拍拍周维的肩,叹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