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丝缇娜有时候会想起六十年前的事情。

漫长的时光如同翩飞灰翼候鸟，振翅清唳长鸣，纤尘不染的浅蓝穹顶闪电般划过一道黑痕——

她看见她在往前。

红发的窈窕身影，腰系长剑，缓慢沉稳的步伐沿着漫长小径一路向前，身边围绕着熟悉的人影。她目光细致温软地扫过那一张张面孔，而身后却白昼与黑夜混乱交错，急速更替。渐渐地，簇拥在她身边的一个个模糊矮小的身影逐渐变形，拉长扭曲，破碎重组成其他不同的轮廓。她停下步伐，感到不知所措与茫然、甚至慌张，然后从始至终带给她最后安全感的佝偻巫师，拄着法杖转过头来安宁地望着她。

“弗丝缇娜，我的朋友。”

掩藏于巫师帽下，他苍老干枯的面容奇迹般与索林临终前的神色重叠虚幻。

她大脑一片空白，遵从本能般惊恐地上前几步，巫师却倒退一步。

“……”

下一秒，他的身边燃起熊熊火焰，刹那之间吞噬了那抹孤独的身影。

他还在微笑。

脑海中某一根时刻绷紧的弦霎时崩断，她往前趔趄着扑过去，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够到几点零星的火星与残存在空气中的炙热感觉。下一刹那，女性凄厉的惨叫回荡在空旷无人的幻境。

“不——！！！”

她往前扑倒的身影跌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撞上胸膛相抵的瞬间她回过神来，双手抵住对方胳膊，倏忽神色惘然地猛昂起头来，红色长发因为激烈的动作在半空中微妙扬起弧度然后四散着落下。

目光却撞进一片安宁平静的湖泊浅蓝之中。

视线交错，她猛然怔了怔，嘴唇颤抖着翕动几下，原本近乎凝固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对方肩头四散、与自己的深红色交缠纠结的淡金发丝上。

“莱格拉斯。”

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吟诵出这个名字，就像她曾经自侃的那样——她是精灵的吟游诗人，使心中日夜吟诵的对象出现在自己面前：精灵王子精致的面容上浸染着淡淡的焦急之色，他低头很近地望着弗丝缇娜，那是两人几乎鼻尖相抵的近距离，弗丝缇娜莫名其妙地泛红了双颊，她迟钝地本能般稍稍往后仰头离开了一些。下一瞬间莱格拉斯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仓皇地放开弗丝缇娜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似乎又反应过来，抬手掩饰般摸了摸鼻尖。

“你……”

“你——”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着对视两眼，弗丝缇娜疲惫地垂下眼帘。

在短暂的大脑应急空白之后，她终于又回忆起了之前那令人肝肠寸断的一幕。

很快的，所有人都被迫从失去主心骨的悲痛中清醒过来面对现实。

黑夜即将踩着从容不迫的步伐降临到他们身边，如果不在入夜前赶到洛丝萝林，他们很可能将会遭受半兽人的袭击。

阿拉贡细心安慰了魂不守舍的弗罗多，将漫无目的游荡的他带回了众人的身边。在与弗丝缇娜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小霍比特人微微瑟缩了一下，然而只是那一瞬间，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弗丝缇娜瞳仁深处掩藏的强烈悲恸……与绝望。

他咬着嘴唇迟疑半晌，最终走上前几步，拉住了女性精灵的手。

紧接着仰起头来，用一种安静的目光凝视着对方——

“不要难过了……甘道夫不希望我们这样的。”

女精灵听到这句话那一刹那的表情很难形容，既像是哭又像是笑，最终还是定格在了难过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溃哭泣的神色上。

“我不难过，谢谢你。”

弗罗多却只感受到，那双与他交握的手，陷入了令人战栗的冰凉。她稍显抗拒地挣脱开来，低下头，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缀在队伍的最后。

……我只是，憎恨自己。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描摹这句话。

在众人急赶慢赶之下，他们终于在黄昏收敛全部光芒之前到达了那片传说中的美丽树林。

阿拉贡往前轻盈地跃了几步，踏过流淌着清澈溪水的嶙峋石头，站在树林边缘。他昂头仰望的目光有些深邃，仿佛陷入了自己多年前的回忆之中。

当脚步踏上这片美丽的土地，落叶飘扬无声坠地，鞋底微微陷入松软泛着清新气息的泥土之中。弗丝缇娜环顾自周，感受到身体里埋藏许久的充沛力量在与自然呼应、踊跃涌动着——他们在欢乐地歌唱。

此时却听见吉姆利在后面对着一无所知的小霍比特人危言耸听，她稍显好笑地挑了挑眉，正要扭头揭穿来自矮人族对于精灵女王的无端抹黑——

她只看见了一支径直指着她额头的锐利箭矢。

气氛陡然凝固。

“噢……”

后退一步稍稍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毫无敌意，却半垂眼帘遮住灰绿瞳孔中迸射的杀意，松松拢住的手掌间孕育着可怕的风暴。

遽然，耳畔倏忽响起来自女性空灵缥缈的声音，携带着来自远古的回音。

“异世的朋友，请暂且手下留情。”

弗丝缇娜乍闻如此请求，不由猛地昂起头看向天空。须臾，她眼眸半眯，稍稍扫了一眼犹不知自己已经身处危险之中的精灵士兵们，不着痕迹垂下手臂，散去了锋利的风。

……姑且给对方一个面子。

在她长年累月身为战士的认知里，对自己刀剑相向的陌生人——只能是一种可能，那便是敌人。

面容俊美的金发精灵从高举箭矢的士兵身后靠近他们，低沉如流水的嗓音倾泻而出：“这矮子太吵了，就算闭着眼睛都能将他射杀。”他瞳色浅淡的眼眸微微一扫，瞥见阿拉贡的身影，紧接着便看见人类微微行了一个表示尊敬的礼仪，流利的精灵语唤出对方的姓名。

精灵哈尔达。

漫长的学习精灵语的过程过后，弗丝缇娜终于听懂了两人的交流。阿拉贡代表众人与精灵们沟通，寻求救援。可偏偏队伍里唯一的矮人还在煽风点火，他表现出了对这些精灵的强烈抗拒与警惕，甚至表示要离开这个‘危险’的森林。

金发精灵不以为意地将视线从矮人身上迅疾掠过，环顾一圈，最终停留在弗罗多与弗丝缇娜的身上。最终他低了低头，动作优雅地侧身避开为众人引路。

“来吧，森林女王在等你们。”

他转身的瞬间，身后背着的箭矢在夕阳余晖下流过一道微弱的光泽。

弗丝缇娜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扫过，手掌从腰侧的长剑处松开垂下去，抬起纤细笔直的长腿亦步亦趋跟着精灵队伍往森林深处前行。

她突然也想见见那位神通广大的精灵女王了。

耳畔终于隐隐约约开始淌过精灵悦耳动人的歌声，在弯月银亮光泽的笼罩映衬下，整片森林陷入了静谧美好的夜晚。携带着这片中土大陆上最邪恶的物件，远征队的脚步踏上了这片被歌颂多年的伊甸园中心——

沿着盘旋向上的阶梯往天空攀登，藤蔓错落有致地缠绕在粗壮的树木躯干上，柔和精致的光芒洒落在每个人身上，黑暗中的轮廓微微闪烁起圣洁宁静的光泽。

视野的尽头的繁复建筑里，隐约露出的是令人惊叹的美丽优雅身影。

在一片柔和银光中向他们款款而来，冗长轻盈如同水波的裙摆在银白台阶上划开令人窒息的优美弧度，精灵女王高雅精致面容令人惊叹，其上浮现了洞彻人心的智慧。

她目光微转，温柔地落在了小霍比特人身上。

与此同时，女王身边同样地位崇高的男性精灵低沉开口——

“这里有九人，但有十人从瑞文戴尔出发。”

“告诉我甘道夫在哪里，我有事情和他说。”他接着补充道。

一旁从始至终未曾开口的女王，稍显空洞的目光越过众人头顶，望向了被重重茂密树林遮盖的远方穹顶。

“他坠入了黑暗深渊。”

听闻如此，弗丝缇娜脑海中骤然一片空白。

她咬紧了唇，勉强自己不露出苦涩的表情出来。

……甘道夫。

弗丝缇娜并没有听清楚接下来对方又说了什么，只是最后转身前抬起头，偶然瞥到女王望着她的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紧接着转过身，带着满腹不知从何说起的苦闷与疑惑，随着众人前往了休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