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近黄昏。“风暴碎地”平素一贯是风沙漫天的景象,因此倒也无所谓头顶上挂着是太阳还是月亮,亦或漫天群星。黄昏这个词,在这儿仅仅只是象征着天要变黑了而已。
孟紫来与童玲并肩坐在抵达“白城堡”时经过的通道最下端,土灵修建的台阶正好能容纳常人坐下。
这儿是个好地方。不仅头顶上的寒风无法刮到身上,就连土灵们的吱呀声,也好像远到了另一个世界。童玲双手握着仍带有一丝暖意的水杯,开口说道:“我有和你说过,我与小异之间的事情吗?”
“说过一点。”他回答道,“但更多的是我自己猜测的。”
童玲眨了眨眼:“那看来我得从头说起了。嗯,就和你知道的一样,我跟小异都是天岭童家出身的人,然后……我是姐姐。”
“也是整个天岭童家的继承人。”她缓缓说道,“上代天岭童家当主,也就是我父亲膝下无子,只育有我和小异两姐妹。因此当我出生时,自然就成为了天岭童家当代家主的继承人。”
孟紫来看着水杯里微微泛起的波纹,没有说话。
“天岭童家的家主,并不是什么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
这本来就是个规模不大的三流门派,即使是家主也很难说有多大实权。更糟糕的是,在多年发展下,天岭童家内部的权利构架已经被划分得井井有条,各个旁支亲戚都有他们不可动摇的一块蛋糕,真正留给家主的东西少得可怜。
这个家主的主要职责,就是给这些旁支弄出的麻烦事背锅善后。童玲在已经有些模糊了的记忆中,父亲不皱眉的时间,几乎全都是必须笑脸迎人的公务场合。
“所以你……逃离了童家?”孟紫来试探着问了一句。
“没错。其实平心而论,天岭童家待我一点儿不差,作为掌门继承人的待遇没有丝毫克扣,即使我和小异弄出再多的麻烦事,也最多只是被训斥一番而已。”童玲轻轻点头,“但他们越是如此,我就越是觉得压抑,与小异一起进行的恶作剧,或许就是对此的发泄与反抗。现在想想,那份压抑感应该是来自于我父亲,但那个时候我甚至连这一点都没办法发现。”
“然后在我八岁那年,父亲去世了。我成为了天岭童家新一任家主。”童玲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平静,“那是我过得最糟糕的一段日子。父亲在时,虽然一有问题就全丢给他去解决,但至少大家表面上还能维持一团和气。”
“但父亲去世后,没有办法把事情丢给我来解决的人们,稍微有点芝麻大小的事都能吵成一锅粥,而我却只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在那儿比赛谁的嗓门更大。”她低下头,看着只盛满了一半的水杯,“如果说以前的我只是泡在水中,那么那个时候,这些湖水就几乎已经淹到了我的脖颈之上。”
“所以我逃跑了,没有带上小异……不,比那更过分。”童玲摇了摇头,似乎决定不再掩饰,“实际上,我是拿小异做幌子,靠她从明面上吸引住童家的人才得以成功逃出童家。作为八岁的小孩子来说,这计划算得上是高明了吧?”
童玲扭头问向孟紫来,洞内有微风吹来,将她的一丝发梢了吹到眼睑上。
孟紫来不知该如何作答。童玲笑了笑,自顾自的将故事讲了下去:“但那也仅仅只是能逃出童家而已。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失踪了的事实,然后轻而易举的将我从任何一个角落里找出来。”
“即使只是个三流门派,也绝非一个连筑基都没成功的小女孩能对抗的。”她将发梢从脸上拨开,却没有将它整理归位,“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我师傅,碧落道人。”
童玲没有说她是如何讨得碧落道人欢心,令后者将其收为弟子的。但结果显而易见。
“天岭童家本就是实力低微,师傅又是个混不吝的人,他们自然不敢开罪天下闻名的神州第一金丹。”直到此时,孟紫来才从童玲的话语中听出一丝波动。
那是嘲讽的语气:“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人。既然我拜入了碧落道人门下,那天岭童家的继承权,自然也就会归到下一顺位继承人的名下。而我……那个时候甚至不敢提出让师傅将小异也收为徒弟的请求,因为我害怕她会因此将我送回童家。”
她说着,放声大笑起来。这小小的洞窟当中,这笑声甚至要盖过外侧土灵们的吱呀声。
“小屁孩的想法还真是有趣!孟紫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童玲笑着,甚至连眼角也笑出了泪花。
“……”然而孟紫来看见的,只有她杯中疯狂荡漾的波纹。
然后笑声戛然而止,一瞬间万籁俱寂。
童玲的声音再度变得冰冷:“我偶尔也会想,要是将小异也带出来该多好……但也只是想想,甚至都不敢往细了去想。我过得很好,这好像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去思考这些,最好是将天岭童家的一切都从我身边全部推开,就好像他们从不存在一样——我为什么从来不去升仙大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沉默良久后,孟紫来终于再度开口:“但你还是去了。”
“对。可能是因为师傅也不在我身旁了吧,又或者是被紫然麻痹了头脑,我开始觉得去见一见童家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童玲摇了摇头,“没想到反而是小异先认出了我。”
孟紫来回想起初到须弥境时那个故作热情的红发身影。明明只过去了一个月不到,想起来却感觉恍若隔世。
“难怪她当时对你是那种态度。”
“对吧。如果她真的恨我入骨,说实话,我可能反而能乐得轻松自在。但她没有。”童玲苦笑了一下,“更糟糕的是,在我见到她后,我才发现我其实也放不下她。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你能想象得到吗,就在我将天岭童家拒之门外的日子里,小异接下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而且还将天岭童家的内部结构几乎洗牌,将这个三流门派一手带到可以在黄金摊位出场的位置。”童玲杯中的涟漪抖得更疯狂了,甚至几乎要到溅起水花的地步,“而我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甚至还是最近找夏樱问过才知道的这些事……”
“但事实上,你并没有真正将她也拒之门外,不是吗?”孟紫来第一次正色道,“不然的话,你不可能冒着几乎必死的风险去救她。”
是时候结束她的自怨自艾了,孟紫来想到。他不喜欢插入别人的家务事当中,但这两姐妹或许真的需要一个外力推动。
“你说得没错。我放不下她,而小异……”童玲犹豫着。
她恨自己吗?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但童玲却回想起须弥境半空中的一幕幕,“喂,孟紫来,告诉我。”
“我该怎么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