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苔绿路无迹, 窗下霜枫红不尽。蛩音不响, 水波不兴, 来雁忽有声, 归云渐无影。已是暮秋之景。
皇甫思凝踏入中庭时, 恰逢风起, 吹皱了一池清碧。
杜如微早在此处等候, 毕恭毕敬,微笑道:“皇甫娘子。”
皇甫思凝对他自无好感,略一点头,问道:“斯使令呢?”
杜如微道:“斯使令正在练字, 皇甫娘子恐怕不便打扰。”
皇甫思凝道:“哦?”
杜如微本想和她叙述其中厉害,见她面上云淡风轻,莫名心中一念, 改口道:“皇甫思凝,请随我来。”
皇甫思凝举首, 天高云深,霾色阴沉, 显然即将是一场大雨临盆。
来到斯夭门前,杜如微谨慎禀告道:“斯使令……”
隔着一道房门,斯夭冷冷道:“滚。”
杜如微轻声细语,道:“是皇甫娘子。”
斯夭语气生硬道:“滚。”
杜如微朝皇甫思凝无奈一笑, 道:“皇甫娘子,你也听见了,斯使令不见客。”
皇甫思凝不顾他阻拦, 径自推开门,道:“你昨日请了我来,今天怎么突然出尔反尔?”
绿窗半启,绛烛高烧,室内焚着淡而雅丽的异香。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衰于秋天。东壁上挂高山坠石图,西壁上挂万岁枯藤阵,壁下犀皮韦相对,笔墨纸砚花笺玉镇样样俱全。
斯夭正伏案书写,一见皇甫思凝闯入,将手中毛笔扔了过来,道:“我说了‘滚’,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好在她是文臣,右手又并不惯用,这一扔绵软无力,皇甫思凝避开了去,道:“你这架势,在发什么疯?”
捷飞本来躺在斯夭脚边,见人进门,毛发怒张,鼻孔微哼,饱含敌意。但一见皇甫思凝,居然一声也不叫,亲昵地来到她脚畔,欢喜地绕着她的裙裾。
斯夭怒极反笑,道:“你倒是有胆子。在凤春山面前那哭哭啼啼的小媳妇样哪去了?”
杜如微早已避之不及,跑得没影。
皇甫思凝俯身抱起了捷飞,慢慢走近了她。
字字如绾秋蛇,行之若萦春蚓,着实不堪看也。皇甫思凝摇头,道:“你这一笔字,真是糟蹋了上好的西陵纸。”
斯夭受伤的左手重重一拍,纱布上渗出鲜红的颜色,道:“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皇甫思凝道:“某人自作孽而已。”
斯夭瞥了她一眼,道:“你还真是说得轻巧。”
皇甫思凝道:“《尚书》里头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你造孽在先,我作业在后。”
斯夭冷哼道:“算了罢,我早知道你那一张嘴洗垢索瘢,倒是厉害。”
皇甫思凝不再言语,缓缓抚摸着怀里的捷飞。白犬似有所感,舔了舔她的指头。她垂下了眼睑,纤细浓长的睫似荷尖的蜻蜓,安静栖息,阗然不动。
“斯使令,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斯夭奇道:“什么?”
皇甫思凝道:“这是什么香?”
斯夭怔了一怔,勃然变了脸色,道:“谁让你提起的?”
皇甫思凝道:“是我自己觉得这个很好闻,所以想求一下方子。”
她态度如此坦然,斯夭也有些自悔反应过度,清咳了一下,道:“你果真是孤陋寡闻。这是百合宫香,出自贺川天香山,方子虽然名贵,但也不算难求。”
皇甫思凝自语了一遍,道:“百合宫香。”
斯夭见她神色异常木然平淡,心下生疑道:“你怎么了?”
皇甫思凝道:“斯使令看来很喜欢这香气。”
斯夭抿了抿唇,垂首看向案上字帖。写字人窈窕弱态,落笔却如红莲映水、千里阵云、碧沼浮霞,纵笔浩放,一泻千里,时出遒劲,杂以流丽。豪放而委婉,凶悍而缠绵。但凡览者,靡不叹其卫夫人遗风,端正矫健。
女子的微笑温柔而悲伤。若逐微风起,谁言非玉尘。
“你知道郦元也吗?”
皇甫思凝微微一愣,不太确定道:“你是说……丽谯君?郦天华的妹妹?”
郦氏并非儊月大族。郦父虽为官身,故世甚早,宦槖如霜明,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一度家道中落。这两个女儿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弃组纫而工子墨。题花赋草,镂云裁月,中庭之咏,娇女之篇,不逊望舒二氏,皆是夜澜赫赫有名的才女。
不过若仅此而已,那这名气绝不至于传到方棫。
郦天华一度自比道:“吾天分不甚高,唯独勤奋刻苦,极天下之书无不尽读,敢天下之人不为之事。”她曾与儊月现任户部尚书路桭若参加同一期科举,她中状元,路桭若中榜眼,二人相知相爱,不久后便结为连理,成就一番众人惊叹的美谈。
她的妹妹郦元也,经史词赋,过目即终身不忘。工吟咏,善文辞,溯古型今,几欲追步道韫、令娴矣。一笔书法如仙娥弄影,其妙解处,奇伟秀拔,殆出天造,才名更胜其姊。不过二八年华,直接选召入璇玑司,为东宫妃书弦的侍笔,赐字“丽谯”,人人皆恭谨称一句“丽谯君”。在书弦因孕离司后,更是代为执掌璇玑司,前景光明不可限量。
按例三甲为天子门生,进国子监,前途无量。但当时正逢梅花案发,书弦触柱自尽,儊月皇帝雷霆大怒,无辜殃者不计其数,更牵连废储一事,中外惴恐,卿相曾无一语,无敢救者。郦天华性格耿直刚硬,临事明锐敢行,多次上书,字句如刀:“吾等备位纳言,当以身报国,谏诤一言,不可使国家之事忽至于此!其罪何——”
然后就是皇帝震怒,当朝一脚踏破了郦天华的肚腹,肠落血流,染红丹樨。
伍子逢殃兮,比干葅醢。
郦天华虽然侥幸留了一条命,但仕途已断,前途尽毁。一再左迁,最后竟沦落到连浣衣局局正都不如的地步,两年前与路桭若和离。在乡野默然无闻,在家庭婚姻破碎。
郦元也同样深遭不幸。梅花案后,璇玑司几乎无一活口,株连者数不胜数。她从屠刀下逃出生天不久,恰逢英国公诸氏子求娶,二人立成两姓之好。但其夫是个大字不识的武夫,训诫郦元也道:“汝来吾家,不准看书写字,敢违吾令,挞楚随之。”
郦元也不从。被囚诸氏,备受鞭挞凌侮,密函郦天华。
面对爱妹洋洋数万言诉所苦,郦天华执笔回复道:“有夫如此,不如为娼。”
次日,郦元也竟从诸氏层层侍卫中飘然而去,只留书一封道:“我夫椎鲁蛮狠,不知书,不知礼。今日弃去,恩断情绝。”
诸氏大发雷霆,甚至发下重赏,却再无郦元也任何消息。
她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凭空消失在这个世间。
字帖依旧,伊人不在。愁里光阴,脉脉谁知道。
斯夭低低道:“这是她最喜欢的香,不,这是她最喜欢的人,最喜欢的香。”
皇甫思凝如遭雷抃重渊,一时竟喘不过气来。
斯夭看着她的表情,微微一笑,仿佛是戏谑,道:“你和她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没有心。”
千夫所指,众目睽睽。东宫妃当场触柱赴死,谁也没有来得及拉住她。只一瞬,骨头破碎,脑浆迸出。
义无反顾。
以天星璇玑为号,以弦歌雅意为名,这个当世无双的女子,将此生所有温情断送在大殿上。
鸦雀无声。良久才有哭声嚎啕而起。
那哭声闻所未闻,又熟悉得怵目惊心。斯夭张大了口,呼吸困难,一如游丝。眼睁睁看着那个披着孔雀翎麾的女子匍匐在地,满身百合宫香早已被血腥玷污,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仿佛喉咙里能够咳出血来,恨不能比干掏心,苌弘化碧——
“妃殿下,妃殿下!是我害了您!”
“是我错信了她啊……”
火光熊熊染红了半边天际,青烟赫然汹涌直冲云霄,仿佛乌云压城,大军逼近的狼烟。梅香迅速被燃烧的烟气淹没,又湮灭于令人窒息的血腥之中。不过短短光景,上万人头落地,族诛者不可计数,鲜血肆无忌惮地染红了土地,那样浓烈的赤色,惨痛不忍卒睹,就连飘零无息的纷扬大雪也无法盖过。
璇玑司自此成为废土,成为不可说的字眼。
数月之后,斯夭奔波千里,亲自找上了平西王府。本以为凤春山会闭门不见,但是她没有。
屏退了森森罗卫,哕哕锵珩。凤春山道:“斯令史,有何贵干?”
斯夭道:“她要嫁人了。”
凤春山平静得甚至还有些迷惘,大约在奇异她为何要登门造访,道:“斯令史?”
斯夭不可思议道:“你不在乎?你明明知道那姓诸的是什么东西!”
凤春山理所当然道:“男婚女嫁,是他们二人的姻缘大事。与我有何干系?”
斯夭咬了咬唇,脸色惨白,道:“不对,不对,不是……”
凤春山叹了口气,竟如同一个长辈看着不成器的小女儿,道:“斯令史,你这小脑瓜子,能不能想一想正事,少拿这点鸡毛蒜皮……”
斯夭喝道:“凤春山!你究竟知不知道她为甚么会选择嫁给那个混球!她,她情路坎坷……”
凤春山道:“我知道,她倾慕东宫妃已久;你也对东宫殿下,甚至是我……”
斯夭打断了她,古怪道:“你这么想?”
凤春山反问道:“有何不对?”
“你以为她喜欢书弦?你以为我是为了——他——你?”斯夭脸色片青片白,哭笑不得,“你真是蠢得无药可解。”
凤春山望着她,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缓缓道:“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个?”
狭而长的凤目,眼角微微上挑,目色漆黑如万丈悬崖,一旦堕落其间,此世再无生路。
一霎那醍醐灌顶。没有凭据,只是猜度。悬崖在寸寸坍塌,笃信的皆分崩离析。斯夭嘴唇颤抖着,吐出两个无法释怀的字:
“……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xd
41:你看你老婆超黑der~她不会有真心der~
霜宝:qaq
green竹子gr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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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元也故事原型是清末民初王闿运之女。其女嫁给黄十一后,黄诫之曰:“汝来吾家,不准看书写字,敢违吾令,挞楚随之。”其女不堪其辱,密函乃父,以诉心中之苦。王执笔批曰:“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清广陵某庵尼超一传(涵光):有尼涵光,江西宜黄人,姓邹氏,归谭大司马纶之孙。其夫椎鲁不知书,涵光弃去,走京师,上书请南迁,不报。会鼎革,遂为尼。每谈胡,明门户事,源流甚晰。居宝应,山人之友朱秋厓曾见之。惜其道迹,多不为世所知,实憾事也。
这个故事除了那句不知书以外,其实没啥关系。但太传奇又太可爱了,录之(作者君似乎暴露了什么恶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