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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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收回手, 舌尖在指尖伤口轻轻一舔。

血,这竟是她的血。

她的思绪有片刻空白。低下头, 凝视着自己的伤口。她生来鬼胎之相, 手却出落得极美,五指纤巧, 柔荑凝脂,癯不露骨,丰不余肉, 无一不圆满无瑕,惜在食指腹上一点小小血痕,如同落在美玉之上的赤蝇。她惯于惺惺作态,夸张自己的喜怒哀乐, 可是戏演得多了,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她不知道她居然真的可以受伤。

她并不痛,也并不恐惧,却突兀地打了个寒战。生平从未尝过如此甘美的味道,足以令灵魂震颤, 足以令脚下的血池炼狱沸腾,足以令人间生民供奉千年的信仰跌落神坛。

宁宁喃喃道:“怎么会……”

绿酒问道:“少宫主,你, 你到底怎么了?这把山阳有什么问题么?”宁宁素来莩甲恣肆, 不循轨度, 就连儊月皇帝驾崩、万里江山陆沉,也不曾显出分毫失态,眼下却满目茫然,失魂落魄。她又是心焦,又是害怕,一股脑将自己所知尽数相告,“此刀本是表公子随身之物。表公子流亡前,将这柄刀留与长公主为信物,长公主又交还我家娘子……”

“令莲华?”宁宁舔了舔唇,“难怪我当时第一眼见他,便觉得他的眼睛……”

绿酒觑着她的神色,道:“据说山阳刀是一位先祖自予皇书院得来,令氏视为镇族之宝,代代流传。那位令氏先祖讳白,本是池台德安人士,后来一支迁徙至方棫……”

宁宁神情已恢复如初,摆首道:“令白?这个名字真好笑。”

“你们的这个先祖不姓令,他姓李,单名一个皊字,出身策梦李氏。他的妻子名叫宫般若,按照辈分,应该算我的曾曾……姑奶奶之类。”

李姓固然是世间大姓,但能够被称为策梦李氏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绿酒诧异道:“李氏?是曾贵为天上人家‘三上人’之一,却因为与儊月勾结叛乱,最后族灭身消……”

宁宁道:“这把刀不是李皊‘得来’,而是他从招摇山巅偷出来的。他重伤将死,幸得当时倾成宫主之妹宫般若所救,二人日渐生情,决意私奔,逃走之前故布迷阵,让旁人以为他们避居巫咸,不问世事。据倾成宫内部记载,他俩逃到了池台德安,又得到芥子山主庇佑,为皇室楚氏所护。至于后嗣如何,便再无消息了。”

她指向漆黑的锋刃,语意里含着一种暧昧不清的狂热,道:“山山那个有还不如没有的爹,去池台瞎挖了一圈,大约知道了些风声,所以在二十多年前私潜入巫咸,为的就是这根本不在巫咸的半截剑,结果自然一无所获,随便偷了点东西就溜之大吉。”

绿酒望向完好无恙的山阳,奇道:“半截……剑?”

宁宁道:“这是锟铻剑的主锋。一半原是赤霄剑水,一半是我师傅的……”

她忽然失声。

面前的黑门缓缓扭曲,百兽的图样渐渐模糊。宁宁后退一步,眼前一花,场景倏忽变幻。她正在蹇裳涉水。弥漫的菲薄雾气,呼啸而来的江风,浓得化不开的深深夜色。月光昏昧,蟾蜍的影子里带着赤红,仿佛一个苍白瘦削的寡妇,一边微笑,一边咳着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水里,也不知道月光为什么照在她的身上。她思绪漫漶,艰难地走着,月亮也跟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水面泛起涟漪,细碎的水花扑到她的身体上,渐渐淹没她的头顶。她快要窒息,快要哭泣,快要软弱得跪倒低头,但她终于看到了彼岸。

她看到了很多人。

他们都安静地躺着,不哭也不叫,根本不在意自己少了两条腿或者半张脸。那些东西里有她熟悉的面孔,残缺得像是破娃娃,散落在她的脚下,显得很陌生。她忍不住踢了一脚,圆溜溜的东西滚了出去,样子很滑稽。阴影在她的四周升起,或许是一截手臂,或许是一个天灵盖,或许是一段拦腰截断的身体。他们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在死寂里手舞足蹈,跳出诡谲的影子,然后扑了上来。

他们扯着她的头发,拽住她的脚踝,撕开她的肌肤,吮吸她的鲜血,啃噬她的心脏。她正在被分食,疼痛比死亡更剧烈,眼皮却渐渐垂下去,很困,很想睡觉,再也不用醒来。

她想起许久之前,有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脸颊,那么冰冷,仿佛寒江初祖的玄黄之龙降临人世。她的父亲宫褫怨毒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嘶声力竭。

——你这是与天下苍生为敌!

他笑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天下胆敢与我为敌么?

月光更赤红了,江水淹没她的头顶。她不爱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事,连自己都可有可无。除了赢琛,只除了赢琛。只有阿倾,即便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东西之后,依旧温柔地拂过她的头顶,为她戮尽人间梦魇,告诉她:麟凰,我们都要活着,活得像个人。

心里头有这样一个人,就算落到刀山油锅里,也会挣扎着爬出来。

宁宁在剧痛里咯咯笑了起来,睁开了眼睛。她不在月下。她不在水里。她不在人间。

绿酒提心吊胆地守在她身边,见她恢复神智,才算勉强咽下一声惊呼,道:“少宫主,你……”

宁宁长吸一口气,浑身冷汗如注。她慢慢撑起身子,望向门上麒麟,道:“麒果然做了手脚。”

绿酒愕然道:“可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啊。”

宁宁道:“这扇门后的水牢里就是凤欢兜。麒用她做饵来勾我,若是放到平日,这点破烂玩意我才不会放在眼里。但是——”她看向自己食指上微不可察的伤口,忽然一笑,音如珠走盘,圆转浏亮,纤而不冶,脆而不激,“蔚枕流。”

绿酒怔了一怔。

那双眼睛过于透碧清澈,又像某种死静的深渊,看得她心里发寒。

宁宁道:“你不是想两个都救,两个都不耽搁么?我无法生入此门,正好可以分头行动——你去救凤欢兜,我去找皇甫思凝。你意下如何?”

***

巫即紫炁一手托腮,一手拨弄遮住半边脸容的长发,打了个呵欠,乜向眼前囚笼。

“你怎么这么镇定?不哭也不闹?”

皇甫思凝靠在笼牢一角,腰部以下尽数浸没在水中,平静道:“我若是哭闹,巫即阁下愿意放我走么?”

巫即紫炁道:“你猜?”

皇甫思凝道:“我猜你不愿意。”

巫即紫炁大笑出声,道:“你猜对了,但皇甫使令可知道你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何会待在水牢里?”

皇甫思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巫即紫炁道:“就在几个时辰前,共工潭内发现了国主首级与少主巫祝炜的头皮。巫罗大祭司亲口指认,你是凶嫌。”她一挑眉,面色恹恹,“你怎么一点惊讶的脸色都没有?我特意瞒了这么久,就等着看你惊慌失措呢。”

皇甫思凝苦笑道:“今日变故太多,我目见诸国使团尽数被害,凭空加一个弑君的罪名,又能算得了什么?”

巫即紫炁颔首,道:“也对,今日注定血流成河,区区这等罪状,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皇甫思凝那番话本有些赌气成分。但见巫即紫炁出此言,多少有些诧异,联想到方才轰隆不断的异状,试探问道:“刚才那阵响动着实奇怪。若说是地动,却无塌陷,若说是……”

巫即紫炁道:“你不必套话。我大可以诚实告诉你,凤春山的兵马已经围住了琳瑯宫,刚才那阵炮声必定攻破了城门,很快就要杀进来了。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因为是我帮她渡入巫咸,告诉她宫城地图及守备细节,揣摩双方实力虚实高下——不提巫谢残部,巫礼、巫相、巫履都早已投向她,天时人和在握。”

“巫祝气候已尽,现在抵抗的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皇甫思凝愣了许久,道:“你难道不是与巫祝炆一伙的?”

巫即紫炁奇怪道:“我怎么会是和她一伙的?”

皇甫思凝道:“可是你偷抓了凤欢兜,又对我……”

巫即紫炁道:“人间事是很复杂的,没有什么非黑即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与凤春山利害一致,我俩都不希望少主是少主。十巫之主向来轮选,巫祝坐了整整五十年,也该从那个位置下来了。但是凤春山想要她死,我不希望她死,所以只好藏一点底牌。”

皇甫思凝迟疑道:“你抓了我,是想用我的命去交换巫祝炆?”

巫即紫炁摇头,道:“也不尽然。我说过与你神交多时,确然不虚。此番国主大寿,国门敞开,宴尽四方,正是我的建议。因为我对你很感兴趣,希望能早日见一见。”她眼眸明亮,仿佛真诚恳切,“你身份足够,品貌端正,又深得原樱宠信,再加上我替你稍微清理了一些旁的人选,最后果真如我所料,你成为了方棫正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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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锟铻剑见208章。感谢在2020-03-13 00:04:16~2020-03-16 00:0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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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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