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不避不让, 舍下宝剑，从身侧拿起一抹重紫, 挽之相向——

两道杀气英腾的箭影在空中相撞, 齐齐飞开。

凤春山毫不犹豫，又是两箭一前一后射出, 直奔城楼。巫姑枫引弩而发，第一箭射断了凤春山的第一箭，第二箭挑开了凤春山的第二箭, 她尚不及松口气，第三箭迎面扑来。只是速度不够，飞得有点歪歪斜斜，似是后继无力。

巫姑枫略一皱眉，不再发弩，信手拨开飞箭，余光里瞥见预料之中的第四箭和第五箭。

这点小伎俩她自然不会放在眼内，当即搭箭而出, 方向精准无误，眼见便要拦腰射断这两箭，猛然惊觉——凤春山的第五箭发得极快，转瞬掠至前一箭末尾，时机精妙无比, 堪堪一撞, 将之方向一改！

巫姑枫阻拦不及, 只能望着这一箭横空而来, 森森锐意划裂雨幕，惊鸿掠影似的越过她的头顶。凤春山的目标并非她亦非巫祝炆，而是——

极小的一声裂帛脆响，清冽如断弦。

琳瑯宫前的巫祝大旗，随着这道箭光，一截为二！

一段早已饱浸细雨的赤红旗帜颓然堕地，带着血淋淋的气息，仿佛池水中飘拂的长发，无端而无望。

巫姑枫眯了眯眼睛，目光飞电般投向金红麾帐。

每一个冲锋的兵士都望见了这一幕，士气大振，呐喊出声，有如隐雷轰然，惊鸟疾呼，怖兽辟易。

霓裳连连拍击城墙，再不复素日娟秀婀娜之态，气急败坏道：“这些逆贼！胆大包天！不得好死！”

巫姑枫道：“巫彭族长，你若是不像巫真族长一般作战，就别站在这里了。”

霓裳想起方才惨状，又往后退了好几步，心有余悸道：“贼子可恶之极！国主寿宴前，鸟飞成群，噪鸣聒天，遮盖住了兵马行声，定然也是他们一手策划！”

双方针锋相对，石雨箭林不绝，城墙上传来接连不断的震动，仿佛足下囚禁了某种上古神兽，即将脱笼而出。巫姑枫垂下眼，道：“我等占据天时地利，不必慌张。他们看似来势汹汹，其实时点不佳，准备不足，难以为继。只靠抛石车与云梯，是决计攻不上来的。”她回首看向巫祝炆，“少主，是我无能，此番恐怕无法取得敌酋首级。”

巫祝炆微微摇头，示意无妨。

霓裳道：“乱军无眼，少主千金之体，还是速回安全之地为妙。琅玕宫主，你以为如何？”

巫姑枫望向巫祝炆，赤色的瞳心如有火焰的影子幽幽拂动，道：“少主。”

巫祝炆并未动身，朝她比了几个动作。

伽罗眼尖，看出了巫祝炆的意思，恍然道：“对了，阿紫人呢？她现在在哪里？”

霓裳颦蹙道：“国主寿宴结束后，她一直不见踪影，甚至在鸣碧烟响后毫无表态。此刻宫城被围，情况危急，她却仍未现身，难不成……难不成……”

她话未说全，其心毕现。伽罗登时急了，道：“呼噜哇，都什么时候了，你别乱说话！阿紫现在可是身负重任，正领兵去抓捕谋害国主的要犯！她若是知道你还在背后编排，心里头……”

霓裳道：“一个方棫使节，与我国向来无冤无仇，怎么会忽然起异心杀害主上？就算她真的图谋不轨，琳瑯宫共工潭岂能容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其中疑点太多，必有蹊跷。”她冷哼了一声，“你捞起来的那朵荼蘼通草花，真的是她发间之物么？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罢了！”

伽罗慌道：“我所言绝无一句虚假！呼噜哇，又不是只有我一人见过她，难道我会扯这种随谎么！”

霓裳道：“我确实也见过她，可对其衣饰分毫没有印象。宴上泱泱诸众，足有数百人之多，你为何偏偏记住了她？”

伽罗咬住嘴唇，道：“那是因为……”

霓裳深深皱起眉，道：“巫即紫炁与那方棫使节且不提，巫礼族长现在也是下落不明，依我看来，她更为可疑。”她的声音有些低哑，一字一字淬血的冷冽，“她亲口说过，巫咸之首并无常主。若是她有意大宝……”

伽罗气得跺脚，道：“呼噜哇，你说阿紫还不够，怎么连月孛都不放过！我知道你们素日关系不大好，但现下情势不同以往，可不是胡乱起内讧的时候！娜珠还在拼死作战，我等……”

霓裳不予理睬，道出内心隐忧：“少主，哪怕真的是那方棫使节动手，也决计不会是她一人之力。琳瑯宫内，必定有逆臣通敌！”

巫祝炆颔首，金眸微微一烁。

巫姑枫道：“巫礼族长宴前宴后所为，确有通敌之嫌。”

伽罗脸色一僵。

眼见巫祝炆又比出了几个手势，巫姑枫道：“数日之前，我为麒算过一卦。地火明夷之相：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不得爻位，阴阴不合，双阴不应，变化无常，当是凶中有吉。她向来自有主见，难测天机。”

霓裳看向巫姑枫，缓和脸色，神情再恳切不过，道：“琅玕宫主，如你所说，琳瑯宫固若金汤，这群贼子决计攻不上来。至多再拖延几个时辰，他们后继无援，必死无疑。但是国主既已遭难，我等在明，内鬼在暗，少主仍旧处于危险之中。还请你权衡一二，速速送少主回地宫。”

伽罗张了张口，沮丧道：“少主，巫彭族长说的有道理。”

巫姑枫道：“少主，请回罢。”

巫祝炆视线掠向城下兵马，大雨如注，一片混沌之中，那抹金红色是如此耀眼倨傲，仿若天神泼墨为画，只差点睛成凤，翱翔于九天之上。

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眼看巫姑枫离开城头，凤春山缓缓放下手中弩弓。机身深紫，色若鹊血，韬映无匿，埃尘不居，孤光溢目，深浅难测，一见便不是凡品。

巫礼月孛拊掌赞叹，道：“此物神妙，将军神技！”

凤春山道：“此乃‘紫微’，我一友人所赠。”

巫礼月孛念道：“紫微？”这个名字与儊月联系在一起，令她脸色勃然微变，“是——长生老人所制的那把紫微？”

紫微是如何制成，又如何流传到儊月，是一个不解谜团。世人只知先帝出征时每战必携，爱重无比，弓身錾印御笔金字：“连天积素耀威弧”，攻无不克，争无不胜。儊月皇帝位在东宫时，先帝赐下紫微，作为他的及冠之礼之一。

凤春山道：“正是。陛下赐予我友，他又转赠于我。”

巫礼月孛惊疑不定，道：“转赠御赐之物？他好大的胆子，是哪一位儊月重臣么？”

凤春山眸光幽暗，避而不答，唤道：“然无方，强渡。”

然无方领命应是，带了一支队伍，抬着舳舻与云梯冲向了护宫河。水势因雨势越发湍急，他们冒着漫天石雨箭林，跳踯上下，进退有法，矫捷如飞，无异平地，转瞬之间，云梯搭上了城头。

然无方一人当先，手脚并用，飞快地向上攀爬。后方士兵同样悍不畏死，紧紧跟随。这样的距离，抛石车反倒难以为继。守城士兵纷纷往下射箭，在雨中准头不佳，又仓促举起略小的石块扔下去。然无方单足勾住云梯，双刀虎虎生威，将大半攻击拨挡开去。即将跃入城墙之际，忽然脚下踩空，原是整个云梯被掀了下去，轰然坠地，功亏一篑。

上百支冷箭朝然无方放了过去。好几个兵丁以身挡住，拼死救下了他。

娜珠一脚踏在城堞上，单手放箭，掀起一片血雾，大笑道：“兀那小贼找死！”

一个多时辰过去，几架云梯竖了又倒，倒了又竖，城下尸体渐渐增多，但始终苦苦无法突破垒垒垣墉。鲜血混入雨水河水之中，红色丝丝化开，转瞬没了踪迹。

如巫姑枫所料，凤春山的军队难以登城，战况一时陷入僵局。

然无方第六次坠下城头，后方突闻一道极亮的鸣镝声。他精神大振，不显丝毫疲态，重重一抹脸，道：“撤！”

雨过月出，清辉无瑕，在无边夜幕划出冷黯的光泽。从城楼上望去，原本强登攻城的士兵如潮水一般退去。伽罗不可思议道：“呼噜哇，方才他们是鸣金了么？”

娜珠大步朝她们走来，道：“鸣金也无甚稀奇。他们现下抱头鼠窜，不过是垂死挣扎，待到援军到来，一个也逃不了。”她甩着湿漉漉的头发，“你们都没受伤吧？”

霓裳点头，道：“巫真族长，你的伤……”

娜珠一只臂膀伤得很重，眼看保不住了，但因亲自挑下了数架云梯，得意压过痛意，道：“我无事。捍卫三宫，本就是我分内之责。”

伽罗上前搀扶住她，军医跟着赶到。娜珠靠坐在城垣，杀敌时的狂热一旦过去，疼痛便泛了上来，股栗毛耸，喘着粗气道：“少主还好么？”

伽罗道：“阿枫护卫少主回地宫了。有她在，必定无忧。”

娜珠点头，如释重负道：“那就好。”

浓云遮月，夜色四合，是支饱蘸了墨汁的如椽大笔，将方才杀声震天的战场涂抹成一派漆黑。人与物皆模糊不清。

霓裳望向城下，忽然疑惑地皱起眉头。

“咦？他们怎么不抢着逃命，反倒是在拉什么东西？”

娜珠起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瞳孔骤然一缩。

一团流云正巧飘走，银白月光勾勒着大地上冰凉嶙峋的轮廓，让巨兽终于呈露出狰狞的齿。

上百台炮铳已然就位，冷冷地对准孤落的宫城。

凤春山道：“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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