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南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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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熊熊烈火一直烧到天明,破坏极大,十分骇人。更因涉及人等身份非同小可,远近皆惊,整个京城都为之动容。

刑部侍郎黄太清葬身火海,其子黄恒废了一臂一腿才逃出;满堂亲朋也多遇不测,其中就包括御林军右将军钟象。前来庆贺的同场贡士三十余人,死伤大半,损失十分惨重。甚至有好事者为诗云:“回禄如何也忌才,春风散作礼闱灾。碧桃难向天边种,丹柱翻从火里开;豪气满场争吐焰,壮心一夜尽成灰。登天胜事今何在?白骨棱棱漫作堆。”

这个好事者若是被旁人知道,说不准会当场打死他。

哪怕皇甫思凝十分了解他的德行,也不禁叹道:“你积一下口德又不会死,何必嘴欠非在这个当口吟诗?”

这个好事者振振有词,道:“皇甫小娘子此言差矣。我这首诗中,明明满是无奈唏嘘,不幸回忆,深情感慨,沉痛追思,谈何嘴欠?”

皇甫思凝扬了扬眉,道:“行了,知道理都在你这里。苏画,说正经事,你怎么看?”

苏画毫不迟疑,正色道:“这场火确实可能别有玄机。”

皇甫思凝脸色一肃。

这正是她第二日一早,匆忙约定与苏画见面的原因。

此事实在过于蹊跷。

黄太清自甘下贱,认比自己还要年轻的皇甫云来为爷爷,岂会是什么君子之器?在数月之前,他只不过是个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小小官宦。能得皇甫云来青眼,连升数级,炙手可热,身在刑部,位居要务——

他的手上必然沾满了令氏的血。

苏画道:“如果不是令公子所为,那倒也好;如果是,我只能说,我对令公子很是失望。”

皇甫思凝微微蹙眉,道:“但是谁也没有证据,对不对?”

苏画道:“看起来确实只是个偶然。烟花忽然失控连放,是个偶然;火星落在了草席上,是个偶然;火烧到了檐梁油灯,是个偶然;黄府大门出了一点小故障,也是个偶然……”

皇甫思凝并不擅长揣测此道,但她却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皱着眉道:“黄太清心胸狭隘,一日掌权,清算得罪的人并不算少。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大有人在。可无论如何意外也好,谋划也罢,父亲都会把这件事推到令氏余党的身上。贡士们身份清贵,为朝廷未来希望,这一番作为残忍无道,也更失人心……这么简单的推论,我不认为表兄会想不出来。”

苏画道:“或许令公子心情激愤,难以自控。”

皇甫思凝道:“事到如今,我不认为他还会如此冒险。如果只是意外也就罢了……”她这话说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一个偶然是偶然,那么多个偶然叠加起来,如何还能是个偶然?

“如果是……”

“不管是不是令公子所为,现在形势只会对他更加危险。”苏画自然理解皇甫思凝的意思,念及深处,不禁微微打了个寒噤,“相君大人真是绝妙手段。既不脏自己的手,也把用过的夜壶扔得干净利落。”

皇甫思凝抿了抿唇,微垂下眼睑,道:“忘了祝贺你通过会试,恭喜,恭喜。”

苏画变脸如翻书,笑嘻嘻道:“区区不才,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也能妄为贡士,实为祖上积德是也。”

皇甫思凝定定望着他,道:“你那边真的没有他的消息?”

这个他自然不言而喻。

苏画摊了摊手,道:“皇甫小娘子,我蒙骗一下柔公子那种好脾气的人也就算了,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蒙骗你。不说别的,你只要大声叫嚷起来,待有人进来,你再诬告我一把欲行不轨,我跳进寒江都洗不清。这罪名不但玷污门楣,遗臭万年,而且又同时惹怒了相君和陛下,我再想死,也不想死这样惨啊。”

皇甫思凝简直要被他的插科打诨逗笑了。但她也知道不该催逼太过,苏画都将皇甫云来和新君摆出来了,明显今日言尽于此。她摇了摇头,想到一件事,问道:“我听说乔尚书欲乞骸骨,可是真的?”

苏画道:“听说乔尚书上书了三次,两次被相君按置不发,一次上达天听,又被驳了回去。”

他们言谈之中的乔尚书,乃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乔檀溪。

乔夫人素来爱花,乔府遍植花树,团团簇簇,挨挨挤挤,盛放时十分浩大美丽。时值春末夏初,枝梢轻轻弯下来,地上满是落花。

一只青色长靴踏在纷叠落花之中,将艳尸花骨践零成泥。

乔檀溪抬起眼皮。

他年轻时不过孱然六尺,纤瘦如不胜衣,貌不惊人,殊少丈夫之概,未显达前,没少受过旁人欺凌白眼。而今年近古稀,又老了一头,压弯了腰背,身材更加矮小单薄,却再不曾有一人胆敢对他有一分不敬。

那人步步逼近,姿容俊逸无比,几乎令这天地都黯淡了。可他明明一身贵重紫袍,却硬是令人生出三分恶紫夺朱的不快。

乔檀溪拱手为礼,道:“皇甫宰相。”

皇甫云来回礼道:“乔尚书。”

乔檀溪向他示意手中之物,语气平淡道:“老夫方才收到了太清之子的讣告。”

皇甫云来的目光漫然一扫,念道:“‘不孝子恒罪孽深重不自陨灭祸延显考,黄恒泣血稽颡。’真是孝感天地。”他勾了勾唇角,“儿子亲眼看见老子死了,一定很不好受。”

这数月来,乔檀溪消瘦枯槁了许多,眼眶更加深邃,整个人都似被人世无常压垮了几分,听得皇甫云来这番话语,他倒是笑了,道:“皇甫宰相今日大权在握,乾纲独断,老夫但有一语欲奉闻。”

皇甫云来道:“乔尚书历经三朝,多年宦海沉浮,关心民瘼,为官楷模。我在您眼里恐怕也只是个毛头小子罢。若有金玉良言,不妨直言。”

他这番话已经傲慢到近乎小人得志。乔檀溪刚刚浮现出这个想法,目光已触及皇甫云来略略带笑的眼睛。那笑意背后,是冰封隐忍了二十年的恨意。从未有一天消失,从未有一丝淡薄。这恨意仿佛剧毒的种子,生根发芽,恣肆成长,最终变作了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连每一片叶子上都是涔涔的毒。

但不得不说,不得不说。

乔檀溪道:“四十多年前,我与好友顾臻同样进士及第,当时国子监祭酒刘贤军曾对我们这些新科进士有一语。从此后我牢记于心,行事为人皆以此为圭臬,终得今日造化,常伴天颜;顾臻在政府,平生交友,处处树敌,不能保其终,最终左迁,贬谪至海云,郁郁而终。那句话是——‘能容于物,物亦容矣。’”

皇甫云来唇际微微牵了一个笑,道:“尚书这是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乔檀溪道:“皇甫宰相还能饶得了谁?”

皇甫云来道:“令氏一族势大,僭妄不法,悖逆不臣,弄权舞弊,蠹国病民,理应当诛。”

那个“诛”字一摞,断绝得生冷利落。

乔檀溪微微摇头,道:“事到如今,大律昭昭,我不敢妄自揣度天意,更不敢枉法私藏重犯。老夫毕竟只是一截半入土的朽木,只期望皇甫宰相能大展宏图,黼黻陛下,一如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开创承平。’”

皇甫云来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道:“不意乔尚书对我有此厚望。”

乔檀溪淡淡道:“二十年前,老夫第一次作为考官之一,主持会试。当时满目锦绣文章,大多内容空泛,不谈经国纬地,只卖弄莲华文辞。其中一份试卷,却格格不入,极为触目。”

皇甫云来神情冷凝。

乔檀溪道:“那卷子少年意气,激昂文字,气度与别极为不同,批改考官只读了一半便改不下去,奋然扔笔,大谈荒谬骇然。老夫当时好奇,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果然惊诧万分。原来那试子针砭时弊,鞭辟入里,直指冗官、荫萌、吏治大患,其后更是大谏我国崇佛之风,甚至直呼:‘古来帝王事佛求福,乃更得祸。佛不足事则以,更有百姓愚冥,易惑难晓,不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 ,老少奔波,大弃其业,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惊诧万分,争相传阅。有惊为天人者,也有激烈抨击者。

“主考官认为这个试子语出不逊,惊世骇俗,邀名于朝,欲将这份试卷打为下品不录。老夫据理力争,将那个试子拔为贡士。”乔檀溪静静望着眼前人,浑浊苍老的眼里有沧桑,也有悲凉,“老夫后来一直在想,倘若不是老夫自以为是,为国留才,是否就不会……”

皇甫云来的眼瞳微微一缩,握在袖中的手指握紧了。

会试后是殿试。殿试后是紫微宴。

二月初春,草长莺飞。华灯初上,月光清美。上苑桃花夭夭,春深明媚似海,好一派芳菲世界。状元郎面若春花,色笑袭人,眸光流转,光华绝代,一首《花红亭》,言辞霏霏皆芬屑。那样的荦荦朗朗之气,如此惊采绝艳,甚至苍白了满庭红粉。

是荣耀,也是狂喜。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步登天,风头无二。

姻缘之好的请求随之而来。他意外,坚定地拒绝,态度并不足够谦卑。

然后是惨烈诀别,是一生之痛。

少年爱侣,情深意重,却在最不情愿的时刻被命运拆散。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惨无人道。这便是权力,曾经被他们轻易抛弃的权力,皇亲国戚,一语可定寻常人之生死。他在焦黑的废墟之中寻找挚爱留过的痕迹,却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骨也找寻不到。

他捧着她们留下的细碎骸骨,疯了一样地抱在怀里,蓬头垢面,露肘决踵,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上穷碧落下黄泉,生世不得再复见。他曾经几乎与她们一同死去。就像心底里的某一个部分,永远地随她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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