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飒飒, 夜色溶溶, 两三星子稀疏, 唯有一钩弯白异常明净, 光华四射。转缺霜轮上转迟, 好风偏似送佳期, 几乎不像是新月, 亮得令人流眼泪。
凤欢兜躺了好一阵子,还是无法入睡,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身畔人。
“都月上树梢了, 你怎么还没有睡?”
正在守夜的绿酒摇了一摇头,道:“风声太响,我睡不着。”
凤欢兜勾起唇角, 并未戳穿她这显而易见的谎言,顺势道:“这里的水声也很大。”
绿酒道:“毕竟是在瀑布下头。吵得你睡不着吗?”
凤欢兜道:“我昏了又昏, 睡了又睡,做了几十个梦, 现在怎么还睡得着?”
绿酒道:“你不要担心,一定会有人找来的。”
凤欢兜道:“你在想,上头出事了。”
最隐秘的担忧被直接挑明,绿酒的脸色微微一沉, 道:“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京兆府尹的兵马不说找到我们,最起码也应该有点搜寻的动静, 但现在……”
凤欢兜道:“你说他们早已围在山下,那你们是怎么上山的?”
绿酒道:“苏府尹的令郎是我家娘子的好朋友,是他说服了苏府尹,让我们进山。”
凤欢兜道:“仅此而已?”
绿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凤欢兜道:“我平白无故地没了踪迹,你以为栖梧军是吃干饭的?”
绿酒道:“可这里又不是平西。你们儊月人单力薄……”
凤欢兜捏了捏自己的掌心,道:“这世上敢动我的人不多,我姊姊只需凝神细想,一一排除,很快就会查到那个姓令的头上。再加上皇甫府的动静,她必定会带着兵马往这里赶,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到。”
绿酒道:“所以呢?”
凤欢兜道:“所以我姊姊还没有来找我,这很奇怪。”
绿酒抿了一抿唇。
一边是自家血浓于水的表公子令莲华,另一边是凤春山这个令全方棫闻之丧胆的修罗,她的心思偏在哪一方,不言而喻。但是……
“你可别对她太有信心。说不定她就是个不堪大用的草包,根本没查到花修寺这里,现在还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转。”
凤欢兜道:“那你家娘子作甚么去了?她不管我的性命也就算了,连你的都不闻不问么?她不会是以为你已经摔死了,救也没用,干脆回家绣花了罢?”
绿酒怒道:“你少血口喷人!我家娘子才不可能会不顾我!”
凤欢兜道:“如果说我姊姊没找过来,那她难道不会回去报个信么?一定是我说对了,因为她心胸狭隘,根本不想让我活着……”
绿酒高高抬起手,威胁之意呼之欲出。
凤欢兜磨了一磨牙,终究决定忍气吞声,道:“是……是我血口喷人,是我不对。”
绿酒这才放下手,道:“算你识相。”
凤欢兜道:“可若是我说的不对,你要怎么解释现在这一切?”
绿酒犹豫了一下,道:“我不清楚,但是我家娘子……”她动了动喉头,将不详的预感吞了下去。
皇甫思凝自幼患有不足之症,心疾深重,身体虚弱。御医甚至曾经说过,她需保持悲喜不动,切忌情绪大起大伏,否则活不过二十岁。
她今年十九了。
若是凤春山真的寻到了花修寺,知道令公子的所作所为……
若是他们二人发生冲突,令公子有什么不测……
绿酒心乱如麻,左思右想,决定全部怪到那个罪魁祸首头上,恨恨道:“凤春山那个混蛋玩意!自己一身破烂帐,招惹谁不好,偏偏跑过来招惹我家娘子。自从她接近我家娘子,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
凤欢兜道:“彼此彼此。皇甫思凝那个克娘死爹灭九族的扫帚星也不逞多让。”
绿酒气笑了,道:“你配这么说我家娘子?”
凤欢兜反唇相讥,道:“说什么配不上——你一个阖族被灭的倒霉鬼,有什么资格说遇上我姊姊没好事!”
绿酒道:“此言差矣,王世女别这么谦逊。我家娘子生性悲悯,菩萨心肠,可不敢与使小儿止夜啼的修罗相提并论。”
凤欢兜顿了一下,道:“罢了,我与你在此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绿酒道:“是你先挑起我家娘子的!”
凤欢兜左看右看,就是看不顺眼她对皇甫思凝的维护,藐视道:“瞧你那狗一样护主的架势,一点骨气都没有,真是恶心。”
绿酒皱了皱眉,道:“你若是说我就罢了,我懒得和你计较。”
凤欢兜哼了一声,道:“所以我真是佩服皇甫思凝的狐媚手段,你们都被她收得服服帖帖。”
绿酒和她唇枪舌战多了,早就知道了她的死穴所在。皮笑肉不笑,道:“对啊,我家娘子清秀淑雅,优柔大方,人见人爱,我们一个二个都为她神魂颠倒,不能自拔。你最宝贝的姊姊眼里心里都是我家娘子……”
凤欢兜忿怒道:“你!”
绿酒道:“怎么样,你醋了吗?你姊姊丧尽天良,死缠烂打,我看着就烦人!”
凤欢兜道:“你还敢说!你还敢说!你再说一遍,我就……”
绿酒得意洋洋,道:“再说一遍又如何,你还能打我吗?”
凤欢兜气得七窍生烟,却拿绿酒毫无办法。她忽然身子一晃,似乎又要失去意识。
绿酒连忙收了笑意,上前查看,道:“喂,你该不会……”
凤欢兜见她趋近,趁机一巴掌挥了过去。
绿酒毫无防备,居然被她打得偏过头去。她舔了舔唇,嘴角出血了,不敢置信而又怒不可遏,道:“凤欢兜!”
凤欢兜嘶吼道:“你打我啊!你打啊!明明是她,明明都是她害的,她夺走了我的一切,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家伙!”她顿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将后面的字句压回喉咙,“……枉费,枉费我还觉得你……”
绿酒攥紧了自己的指头,捏得近乎发白,道:“你居然还有脸恶人先告状?你也好,凤春山那个混蛋也罢,根本什么都不清楚!我告诉你,我们夫人一生笃信佛教,承训公宫,宜家卿族,心地纯良,在贵能降,从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天地神明的事情!”
凤欢兜怔住了。
“你……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
绿酒道:“你爱信不信。夫人是我所知道的最美丽温柔的人,除了年少天真,一时不慎钟情于……没做过一件错事。”
凤欢兜冷冷道:“你是在令花见死后才进的皇甫府。你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不过是听着令氏为尊者讳的好话,你凭什么这样说?”
绿酒道:“你难道见过夫人吗?你知道她是怎样的性子吗?你知道整个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人会说夫人一句坏话么?”
凤欢兜道:“你想说什么?就因为她待曾经的身边人很好,所以她绝不可能做出杀人夺夫的事情?”
绿酒道:“你还不就是听着那些愚不可及的流言蜚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玷污我家夫人的清白!”
凤欢兜头痛额热,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道:“人面兽心口蜜腹剑的家伙我见得多了,一面是衣冠枭獍,另一面又是正人君子,看着光鲜亮丽,其实无耻之尤!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绿酒道:“你真的不信我么?”
凤欢兜愕然地望过去。
风声掩映万壑千山,水声潺湲如鸣佩环。她是如此熟悉那个声音。
坚定,执着,真诚,勇毅。仿佛唤醒大地的启明星,将她的魂灵唤回了人间。
——你真的不信我么?
——怎么能不信。
她近乎挑剔地觇视着绿酒每一寸体肤。
柳叶一般的眉,眼珠不算很大,颜色不深也不浅,介于漆黑与淡褐色之间,藏在影影绰绰的睫毛下。
不美不丑,不妍不媸,这里太瘦,那里太肥,缺点如云,乏善可陈。丢到三千红尘世界之中,嫔然济济,根本不足以牵动她眼角的一个余光。大概只要移开视线,就会立刻忘记曾经遇见过一个这么平平无奇的人。
又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
凤欢兜按住自己尚未结痂的眉心,鲜血猝然泵出。灼烧般的剧痛侵蚀着她,无边也无际。她慢慢倒下去,像一只被烧熟的虾子似的蜷缩起来。
她看见绿酒扑过来,嘴巴一开一合。
轻轻握住她的手,如同握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花在风中颤抖着,她不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还是绿酒。
她再度陷入了梦里。
在新的梦境里,她似乎变得很轻,比一片花瓣还要轻,飘拂在澹澹水月之中,是一声亘古的叹息。
澹澹水月转瞬化为淡淡云烟。叹息被吹散了,花瓣被撕裂了。她四肢蜷缩在一起,在绿酒清澈的眼里望见了自己骇人的脸孔,皮连着肉,活像是被捣烂成红黑混合的稀泥。
她流血,流眼泪,流出腥臭的脓水,流出一切可以从身体里流出来的东西。
她是真的想要死去。这样就不会再痛苦了,这样就可以见到娘亲了。
她也确实快死了。但是死亡来的那么慢,怎么还不来呢?
为什么有谁在拉着她,不让她去那个温暖的地方?
那声音很熟稔,如细雨迷迷蒙蒙,滋润着干涸皲裂的黑色天地,令玄火成青空,令焦土成碧野。山峦,湖泊,稻田,草原,满目的绿意和生机,一次次分崩离析,又一次次重获新生。
凤欢兜真正地睡了过去。
绿酒深吁了一口气,用帕子擦去她面庞上新流出的血液。
凤欢兜的鼻息很重,犹如小猫在低低地打呼噜。令绿酒想起了皇甫思凝以前捡过的一只花狸奴。
那是只非常漂亮的花猫,被马车碾压,断了两条后腿,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它很怕生,不乖顺,也不喜欢亲近人。嘴角翘尖,眯着眼睛的时候有些像小狐狸,不可徘徊抚翫,不可随意亵渎。一旦发觉你走近,就会高高弓起背脊,龇牙咧嘴,警惕无比。
眼瞳立成细细的一线,竖起浑身的毛,用尖尖小小的爪子挥来舞去。
恐吓你,威慑你,告诫你。
让你离得远远的,让它独自待在角落里就好。
那时的月光,与今时又不一样。花猫喜欢在夜间来到中庭。月华如水,前墀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它拖着伤残的断腿,一瘸一拐地走着,身后蓬松的长尾扫起一重重落絮。
听到脚步声趋近,它猛然回头,受过伤的眼神直直地看过来,脆弱而又高傲,柔软而又倔强。
仿佛等你走开,仿佛等你前来。
仿佛等着一个心甘情愿的人,温柔驯养。
作者有话要说: *唐陆龟蒙《中秋待月》诗:“转缺霜轮上转迟,好风偏似送佳期。帘斜树隔情无限,烛暗香残坐不辞。最爱笙调闻北里,渐看星澹失南箕。何人为校清凉力,未似初圆欲午时。”
*霜宝捡的猫见第4章。
*最后一句捏他了《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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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竹子就醒啦!原地残血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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