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青年进退有节, 恬让如后门寒素, 却有一双碧绿如翡翠的眼睛, 天生柔情万种, 偶透出一霎锋利节制, 似曾相识, 令凤春山联想起某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她的联想也在战后得到了证实——这个曾与她一同浴血奋战, 誓言为儊月万死骷骨的青年真名,不是萧明,而是萧承谟。
此战之后,他名震四海, 与池台的七皇子楚复并称为当世两大绝代名帅。
当然,所有儊月国人,皆对这所谓的“两大绝代名帅”之称嗤之以鼻。萧承谟与楚复虽有将才, 但他们的名字之所以流传得如此响亮,不是因其功勋卓著, 只是他们交战的对象是儊月。
儊月皇帝厉兵秣马二十年,亲征池台, 准备血洗两国多年积怨,却因扑朔迷离的梅花案而提前撤军,池台视之为“大胜”,楚复因此名扬天下;儊月与策梦的那一战, 终局得益于萧承谟,同样结束得不明不白,其间云诡波谲, 许多人身在其中,依旧不知真意。
策梦占据天堑,易守难攻,百年来江山铁桶,无可进犯。儊月远山主裴予安因此谋定反间之计,唆使策梦三人家之一的李氏叛乱,又策反五上人之中的“无影居”苏氏、“敕统域”祈氏,搆合“龙王阁”王氏中立,勾连九宫天中的“八重天玉帝”玉氏、“二重天李天王父子”李氏、“三重天御马监”蔚氏、“五重天织女”祗氏,草蛇灰线,雷霆一击。
三人家之首的柳氏族长遇刺,其女柳茹月临危受命,统领天上人家,尽显雷霆手段。她的未婚夫柏氏族长次子柏文铮,却沉疴难愈,缠绵病榻。
大军步步逼近,胜利在望。一日血战后,她若无其事道:“萧副将,我见过一个人,和你眼神很像。”
他终于摘下面具,道:“你说的是我外甥女罢。”
凤春山盯着他,肯定道:“你是萧承谟?”
出身策梦五上人之一的“落天尊”萧氏,萧氏先族长的遗腹子,倾成宫主先夫人的幼弟。同时,也是长生老人的外门弟子。
萧承谟沉默以对。
凤春山问道:“你的结业是什么?”
予皇书院的结业极为奇妙,历届历代,每一个人都需领受不同的任务,圆满归来之后,才能真正出师。她下山之前,长生老人也曾送来两句话,却被她弃如敝屣。
萧承谟缓缓道:“我与柳茹月、柏文铮,领受了同一个任务。”
那时正值儊月皇帝穷兵黩武,大举扩张,兴兵不休,不断吞并周围小国。其中有一小国西凉,偏安一隅,与世无争。儊月虎视眈眈,有意侵吞。
长生老人给这三人的任务之一,便是令他们抵退儊月万钧雷霆,阻止这一次侵犯。
听去如无稽之谈。
但他们确实做到了。做到了一次。
凤春山摇了摇头,道:“手伸得这么长,也不怕被剁了。”
萧承谟笑了一笑,很浅淡,也有某种安定的冷峻,道:“柳柏二人背信弃义,害我沦亡。远山主对我有救命之恩,陛下对我有礼遇之幸,犬马之报,惟力是视。我愿大破策梦,赴汤蹈火,死不辞也。”
萧承谟是这么说的,也确实言出必行。
儊月军士一路大破四城,直逼腹地,教寒江滚滚长水也染成红流。
策梦即将溃败那一日,柳茹月一步步涉入寒江,自刎而死,临终前下令焚尸成灰,尽皆洒在滚滚浊流之中。
凤春山望着萧承谟空洞的神情。很熟悉,因为她看见过宫冰玉露出过与他一模一样的神情。她并没有阻止他离开。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一直隐没于人后的倾成宫主发天下令,称柳茹月暴毙,将柳氏和李氏除去三人家之列,改立失踪多时的萧氏族长萧承谟为天上人家之主。
一江之隔,一夕龙虎,儊月雄军竟是驻马难前。
谁也不能渡过寒江。
谁也不能踏过柳茹月的尸体。
知道其中内情的不过寥寥数人,皆对萧承谟大为恼火,尤其以远山主裴予安为甚,三番五次地在大营中痛骂此人背信弃义。两兵僵持不下,儊月大军深入,战线太长,粮草难继,又无增援后备,士气衰竭,渐显颓势。最后一场血战之后,凤春山看着伤亡惨重的兵士,略一摆首。寒江难渡,正欲收兵之刻,却见萧承谟一人一舟,遥遥飘来。
凤春山轻笑了一声,道:“萧家主,恭喜。”
裴予安讥讽道:“你还真有胆子。”
萧承谟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裴山主,我命不足惜。只要儊月退兵,我愿死于阵前,任您剐戮。”
裴予安怒极反笑,道:“你还自以为能杀身成仁了?柳茹月活着的时候你不敢见她,她死了你倒是想起来承卿一诺?现在才知道为策梦肝脑涂地,太迟了!”
萧承谟深深垂首道:“一诺终生。劳烦诸位替我捎句话,还请陛下见谅。”
这一番话很快上达天听。数日之后,从夜澜传来一句帝王笑语:“美人难得,多情种更难得。也罢,区区一个策梦,不值得这样的绝世名将相殉。”
儊月撤军。
萧承谟振兴萧氏,拯救大厦于将倾,功业赫赫。
柏文铮脱离柏氏,再也不过问尘世,结庐隐居。
儊月得到了四座富庶江城,繁华无二。这个结果已足够博得君王一笑,因为在此之前的千百年,从来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从策梦这块硬骨头上啃下一块肉。
“人糊涂起来,真是蠢得可怕。本来他好好守着林茹月,不管是死是活,放在他身边,一切都不会发生。”宁宁一手托腮,说得头头是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看,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我这个小舅舅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还让我们栽了四座城池。”
凤春山回忆起当时情境,眼中微含笑意,那笑里也是带着刀光剑影,道:“递送和书的那一日,宫主的脸色真的很不好看。可惜不知道师傅当时是什么表情。”
宁宁不以为然道:“什么和书,降了就是降了。他们真傻,城池都割了,还死咬着这一点嘴上便宜不肯松口。”
凤春山道:“是是是,像师姐这样的聪明人可不多见。”
宁宁道:“我好话说尽,你可得仔细思量。不听师姐言,吃亏在眼前,等到人不在了,你就后悔也来不及了。”她见凤春山缄默不言,眼珠子一转,索性换了个话题,“对了,那个姓林的,你不许我动手,那你打算怎么做?还让他活蹦乱跳?”
凤春山笑意加深,唇际如金戈森然,道:“我很庆幸他还活蹦乱跳。”
这么多年,如冰凛冽似日炎蒸的岁月,她独自徜徉在这涛风沫雪的人间,无数次地想着,她不惧让他们活着,她只怕他们死了,死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死得太过轻易。
她绝不要便宜了那些人。她发过誓,一定要罪魁祸首伏诛,要他们对着凤猗的牌位,叩头一万次,叩到血流满面。然后她会亲自动手,一片片凌迟,从腹部开始,切一道口子,割下一块块肉,然后是腿,胳膊,背,胸膛,最后是面孔,挖出他们的眼睛。不能死,不能死,不准死在别人手上。
宁宁很熟悉凤春山这个笑容,拍一拍她的肩膀,欣慰道:“那你慢慢来,好好享受。”她歪了歪脑袋,“你手下过来了,是有事要禀告?需要我回避么?”
然无方大踏步上前,审慎垂首,道:“将军。”
凤春山见他脸色略带局促,十分罕见,疑道:“我不是令你派人跟着霜儿么,你怎么折返了?”
然无方的头垂得更深了,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道:“将军,皇甫娘子……不见了。”
秋风起,鸷鸟休巢,山雨欲来。
***
皇甫思凝下山后,料想凤春山未必会善罢甘休,思绪乱如麻,一时之间,又是激荡,又是心如死灰。她漫无目的,不想回皇甫府,也不想见任何熟悉的面庞,只随意在市集徘徊。偶然不察,竟被一个孩童迎面撞上。
孩童哎哟一声,瘪嘴将哭。她的母亲连忙将她抱起来,正待说话,认清了皇甫思凝的面容,睁大了眼睛,喜道:“黄娘子?”
那孩子胸前的如意锁灿然一闪,瑞气千条,居然是曾经迷路的那个小娃娃。当日皇甫思凝与凤竹陪着她找回父母,因为自己姓氏太过招摇,化为黄姓。
得见当初善果,皇甫思凝颇为惊喜,道:“是双双?”
双双母亲笑道:“黄娘子,没想到能在这里又见到你,真是太巧了。”
大半年不见,双双生得愈发玲珑可爱,个子也长了许多,被母亲抱在怀里,犹自不□□分地伸着手脚。皇甫思凝不禁感慨道:“她长得真快啊,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双双母亲掩唇一笑,道:“黄娘子,等你做了母亲就知道,小孩子都是一天一个样。这小家伙,可还不算变化大的。”
她只是不经意间的笑语,令皇甫思凝心中一痛,想起多日未见的霜留。这些天来,见不到母亲,那个小小的孩子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单寂寞,会不会忘记了她?
双双母亲对此一无所觉,一边抱着女儿,一边笑嘻嘻道:“黄娘子,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人出门?另一位……咳,球娘子呢?”
双双名玌,当时凤竹大字还不认识几个,只将这斜玉为底的“玌”认作是“球”,闹出了个小笑话。皇甫思凝还记得自己忍俊不禁,戳了戳凤竹的脸颊,道:“你这个文盲。”
凤竹对她说,你笑了。你很少笑。
她很不服气,说这么长时日以来,才见凤竹笑过两次。然后她的手触及凤竹的唇角。颜色鲜妍,不点而朱,饱满丰美如红豆,教人生出采撷的欲望。
皇甫思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回忆是好,再好也不过是回忆。那是凤竹,那不是凤春山。
浑浑噩噩之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双双母亲究竟寒暄了什么。回过神来,眼前早已不见母女二人,一张冷白的面庞猛地贴了上来,四目相对。
皇甫思凝压下惊骇,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道:“你……”
眼前人的肤色很白,不是凤春山那样近乎耀目的光洁白皙,而是一种隐隐发青的森白,裹在层层黑衣之中,甚至有一种不太像是活人的错觉。女子的眼珠很黑,眼白很多,一咧唇,鲜红如血欲滴,道:“你真是个善心人。”
她的语气似是喟叹,夸赞之中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皇甫思凝有些疑惑,道:“这位娘子,你是……”
她道:“我是殷晗红鱼。”
皇甫思凝思忖须臾,摆首道:“殷晗娘子,我恐怕并不……”
殷晗红鱼打断了她,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皇甫思凝。”
皇甫思凝心生某种不太妙的预感,颦了颦眉,道:“你可是与我有什么仇怨未解?”
殷晗红鱼死鱼一样的眼睛弯起来,居然有一种别样凄艳,道:“我和你无冤无仇。如果你死了,别怪我。”
“要怪,就怪自己不该和她扯上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 *双双出场见17章。
*殷晗红鱼出场见77章。
***
日不了三万,只能日个三千……弱鸡如我_(:3∠)_
感谢不离不弃的小天使们,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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