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隔着九折美人图屏风, 满是愤懑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皇甫思凝问道:“绿酒, 怎么了?”
绿酒绕过屏风, 一脸怒容, 道:“娘子, 你一定始料未及, 那混账究竟做出了什么事……”
不用猜也知道绿酒口里的“那混账”是谁。皇甫思凝叹了口气, 道:“她会做什么我都不奇怪。”
绿酒咬了咬牙,道:“娘子,我以前也这么认为。那混账虽然混账,但好歹……可是……”她略微不安地觑着皇甫思凝, “唉,那种事……我真是……我说出来都脏了自己的嘴!”
见绿酒如此义愤填膺,皇甫思凝不禁心生疑虑, 道:“她……怎么了?”
绿酒道:“听说……那混账大摇大摆地去了教坊,自恃身份, 大闹了一场不说,还, 还看中了一个雏妓……”
皇甫思凝略略瞪大了眼睛。
绿酒的声音越说越小,道:“教坊里头的……都是一入终身,子孙后代再不能脱籍。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与礼部交涉, 居然当真将人带了出来,宠爱甚重,快活逍遥……”
皇甫思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苦笑了一下。
绿酒停下声音,唤道:“娘子,别,别为那不值得的人伤心置气……”
皇甫思凝道:“我没有伤心置气。”
她越是姿态平静,绿酒越是怒火中烧,气得涨红了脸,道:“那混账真是天下第一贪婪无耻好色之徒!之前贪图娘子的美色,撒泼打滚,死缠烂打,现在,现在又喜新厌旧……”
皇甫思凝道:“我哪里有什么美色可让她贪图的。当初其实是我……”
当日那惊鸿一瞥,其后的两情相悦,谁能联想到如今的云波诡谲?
皇甫思凝停下言语,摆了一摆首,微叹道:“世间流言蜚语多不足为信。你听过传闻中的她,也认识真实的她。那些市井之言不必挂怀。”
绿酒道:“我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皇甫思凝听出她话里有话,道:“你难道亲眼见到了不成?”
绿酒道:“不是我,而是……是柔公子。”
皇甫思凝自然知道绿酒与柔欢曾经的婚约,沉默了一瞬,道:“欢哥哥去教坊作甚么?”
绿酒抿了一抿唇,道:“总之,此事是他亲眼所见,绝无半分作伪。”
皇甫思凝垂下眼睑,道:“这种事情,以后不必再与我说。你当时在场,也听到表兄说了些什么。”
令莲华那句话一出,满室寂静。须臾后,冯凭虚才疑惑道:“净恩,你究竟在说什么?皇甫丞相何来另一个女儿?”
皇甫思凝唤道:“表兄。”
令莲华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她,如同一面透彻光华而又空洞的镜子,饱含厌憎的杀意,仿佛要透过她的身子,去探寻那个他从未谋面的人影。
那视线令皇甫思凝不寒而栗。
冯凭虚道:“慢着,就算皇甫丞相真的还有其他骨肉,你又如何得知?你怎知她现在姓甚名谁,身在何处?”
令莲华淡淡一笑,道:“我就是知道。”
冯凭虚狐疑道:“净恩,你……”
令莲华道:“闲话休提。她知道我,却以为我不知道她。这样很好。”
究竟好在什么地方,皇甫思凝不忍卒问。
回想起当日场景,绿酒呼吸微微一窒。片刻踯躅后,才慢慢道:“娘子,其实我很讨厌她。”
皇甫思凝轻笑道:“我知道。”
绿酒道:“她傲慢无礼、娇纵自大、脾气又怪又坏,而且还是那个混账的妹妹。总之,我最讨厌儊月人的地方,都给她占齐了,一见到她,我就手痒。”一气说完,俏丽容色上浮现出一抹罕见的惶惑,是连自己也不懂的迷惘,“但她……是个命苦人。”
即便身陷囹圄,沦为她的囚徒,凤欢兜也始终不改其性。
那双美艳清华不可方物的眸子凝视着她,轻佻而轻蔑,冷淡而冷酷——
皇甫思凝微合了眼睛,道:“表兄想得太过简单了。他认为自己在暗,凤欢兜在明,以此为优势,有机会向她下手。但对方既然贵为王世女,远在平西,千金之子,重兵捍卫,连一只鸟也插翅难飞,谁人能够伤害到她一分一毫?”
绿酒咕哝道:“那可未必。我之前记恨她说娘子的坏话,有气没处发,就敲她的头。结果我越敲,她越骂,后来我的手都累了,她的嗓子也快哑了……”
这事皇甫思凝还是头一回听说,哭笑不得道:“绿酒,我被她骂一骂,又不会少块肉。你何必像孩子一样和她怄气。”
绿酒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皇甫思凝清咳了一下,道:“总之……那是她一时大意,深入我国,身边护卫又忽然离开。否则怎会那么容易落到你手里。”
绿酒想了一想,道:“她的性子虽然乖戾,倒也挺好懂。只要那混蛋有个风吹草动,她一定忍耐不下。”
皇甫思凝怔了一怔,道:“风吹草动?”
绿酒道:“对啊,比如说之前那混蛋失忆的时候,她不就没有忍住,偷偷摸摸过来打探了?要是这次那混蛋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必定……”
皇甫思凝瞳孔微缩。
绿酒说到这里,心里也重重一跳,方才强笑道:“娘……娘子,你且放心。令公子聪颖过人,思虑深远,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影响国运的傻事……”
皇甫思凝道:“他若还是令公子,我自然是不担心的。”
绿酒连忙道:“娘子不用担心,仔细想想,那混蛋……好歹是凤修罗呢,多少双眼睛盯着恨着,可是寻常人等哪能伤得了她?我认识她这些时日,还从来没见过她流一滴血。就算……令公子有心,大概也是一筹莫展。”
皇甫思凝松了口气,道:“说的也是。”
绿酒张了张口,看着皇甫思凝明显安下心来的神情,又倏然闭嘴。
有一件事,她方才说错了。
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凤春山流一滴血。
但她其实见过。
那是皇甫云来遇刺之日,凤春山为了……
绿酒无暇细想。皇甫思凝望向她手中的书笺,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绿酒这才想起还有一件正经事,道:“娘子,这是明色大师遣人送来的邀函。”
皇甫思凝接过书信,缓慢展开,华年时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她的指尖落在白纸黑字上,略一停留。
绿酒道:“娘子,怎么了?”
皇甫思凝抖了一抖白纸,书信字迹一如往昔,绰若美女,逸态横生,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纸用竖帘,其质松而厚,不甚渗墨,以手拂之,如薄云之过青天。但在阳光照映之下,可以望见极细微之处,乌墨隐隐流丽,一缕如线,而鉴其光。常言道:紫光为上,黑光次之,青光又次之,白为下,黯白无光,或有云霞气为下之下。眼前笔墨,字里行间如有金线穿梭,十分神异。皇甫思凝微颦了眉,道:“这不是未晞的信。”
绿酒瞪大了眼睛,道:“可是那来人分明是明色大师的亲信……”
皇甫思凝道:“要么她人是假的,要么这信是假的。”
绿酒紧紧皱眉,道:“娘子,信上写了什么?”
皇甫思凝道:“今日未时,约我在花修寺一见。”
绿酒怔了一怔,道:“这邀约……”
皇甫思凝心中隐有预感,道:“我允了。”
***
碧云冉冉,天色青青。转眼一夏过去,再也不会有一只白雁孤单飞过天空,茕茕如也。
云气缭绕,群峰崎岖,山道上铺陈着厚厚青苔,隐约有几许人烟足迹。踏过最后一个回转,红墙黄瓦跃入视线,在青山绿水间十分显眼。但最为瞩目的,莫过于寺前伫立的少女身姿。
她的个头不高,只有一个娇小的背影。皇甫思凝尚未走近,她蓦然回首,笑吟吟地一招手,道:“你来啦?”
皇甫思凝敛衽,道:“少宫主。”
宁宁皱了皱鼻子,道:“我不喜欢这称呼,你还是叫我宁宁吧。”
皇甫思凝也不勉强,道:“宁宁娘子。”
宁宁道:“你怎么一点也不吃惊?”
皇甫思凝道:“晴天墨。”
晴天墨乃是倾成宫不世秘传。看似并不起眼,但用此墨者,无论字迹燥润肥瘦,总有一抹金色游离,俱透入纸素,可保之百年不朽。
宁宁恍然大悟,露出一抹懊恼之色,道:“唉,我明明连字都模仿得那么好,偏偏忘了这个。”
皇甫思凝道:“宁宁娘子,你冒未晞之名写信,有何贵干?”
宁宁道:“你喊她真亲密。”
皇甫思凝道:“宁宁娘子喊凤将军不是也很亲密么?”
宁宁眼珠子一转,笑吟吟道:“你是不是吃醋了,好奇我和山山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和山山并不是单纯的师姐妹,我们有着一段不为人知、见不得人、透不了光、千回百转的命运纠葛。”
皇甫思凝道:“因为梅花案?”
宁宁的笑容登时垮了一半,道:“山山真是……当个恶人都这么没出息!怎么连这种事都和你说!她早晚会死在这上头!”
皇甫思凝叹道:“我从未觉得她是个恶人。”
宁宁挑了一挑眉,道:“你知道梅花案,也知道因此死了多少人。即便这样,你也不觉得她是个恶人?”
皇甫思凝沉默不语。
宁宁道:“那我呢?你觉得我是个恶人么?”
皇甫思凝道:“你做了什么恶事么?”
宁宁思忖了一阵子,道:“太多了,一时半会我还真数不上来。对了,最近我挖了一个人的一只眼睛,这算不算?”
皇甫思凝的呼吸骤然一粗。
宁宁道:“你不太惊讶,看来猜出是与我有关了?”
令莲华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她,仿佛万箭穿心。那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将她视为亲人的兄长。皇甫思凝缓缓攥紧了指头,道:“宁宁娘子即便是恶人,也定是个很不一般的恶人。”
宁宁道:“为何这么说?”
皇甫思凝道:“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若将天下大恶归于一人,无论妍媸臧否,其人必非同寻常,方以万众得指。”
宁宁道:“这话说得好,我爱听。没想到你这么明事理,那接下来就好说了。”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很温柔,目光也如水波一样盈盈动人,道:“很多事情我都懂得,也可以宽恕……但是有一些,是不能和解的。”
宁宁剩下的那一半笑意也慢慢坍塌,翠绿的眸子明亮柔润如宝石,道:“你想明白了?”
皇甫思凝道:“是,我都想明白了。”
宁宁挠了挠头,道:“那我也没什么旁的办法了。”她清咳了一声,忽然大吼道,“山山!别怂了,快出来!”
淡黄色的衣袍从门后缓然踏出,仿佛明月初升,光华大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明董其昌撰《论法书》。
*花修寺见第1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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