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乳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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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暗红稀,春光将暮。夕阳西下,西风残照。

绿酒十分憔悴,万分心痛。

自家的小娘子,被老太爷捧在手心里宠了二十年,千堆锦绣,万般绮罗,纯洁不染尘埃,就这么——葬送在了今天。

“这是什么戏台!欺名盗世,宣淫诲诈,备极秽亵,污人耳目……”

和绿酒的憔悴心痛相比,皇甫思凝倒是意态轻闲,一副尻轮神马,尘外遨游的悠哉模样。

华灯初上,映照天河地河。她们一路走来,遇见了许多打谜的灯柱。

皇甫思凝很少玩过这个,不由多看了几眼。

凤竹这个没见识的就更不必多说了,连看人家小姑娘猜谜中了得的花红都看得入迷。

那小姑娘得的花红是三片孔雀尾羽,暗绿金蓝,妖艳斑斓,灯色流离映照之下,像是拢在一重薄薄的光晕之中,耀眼夺目。

凤竹目不转睛。

皇甫思凝忍不住戳了戳她,笑道:“你想要?你这么喜欢孔雀?”

凤竹眼瞳黝黯,仿佛投入了谁也看不见的虚空,道:“……喜欢孔雀。”

皇甫思凝一怔,嘴角笑意有些凝固,道:“你在看谁?”

凤竹眼中一片空茫,惘然地回看她。

皇甫思凝动了动喉头,道:“孔雀尾巴的羽毛有什么好看的?你就是个蠢东西!”

绿酒不知为何皇甫思凝会对凤竹发难,又惊又喜,道:“你听到什么?你又疯又傻,被我们小娘子嫌弃了!”

凤竹呆愣愣地站着。

眼前灯火迤逦如织,每隔几丈就立了一个灯柱,上头贴着密密麻麻的谜题,映着火色迢迢,翩跹如飞。皇甫思凝大步朝前走,目光漫无目的地胡乱扫视,正巧看到其中一个:“安息香,打一诗句。”

皇甫思凝停下脚步,向做谜的问道:“可是‘春眠不觉晓’?”

做谜的道:“是也。”便取了一个鹅黄色的小香囊递给她。

皇甫思凝的头顿时一懵。

为什么是鹅黄色,为什么偏偏是鹅黄色?这世上已经不可能再也比鹅黄色更漂亮的衣裳了。她迅速回头,那个呆头鹅还在那里站着,傻傻的不知道靠过来。

无名之火顿生。

待将那香囊接手过来,皇甫思凝只觉一缕清冽香气,若有似无,安神静气,竟不知不觉平和了许多,正是安息香。

绿酒欲替她接过花红,皇甫思凝摆了摆手,将鹅黄色的小香囊放入怀中。

她复举首,入目的第一个谜题是:“青山绿水,绿水青山。打一生肖。”

有不少人也被这个谜题难住。皇甫思凝起了好奇心,左右自己猜不出来,就等着旁人来猜,反正最多不过十二个,多猜错几个,对的自然就出来了。

果不其然,有人猜虎,有人猜羊,统统不对。有个声音道:“牛。”

做谜的道:“对了。”

有人不服气,道:“生肖十二,有山有水者多矣,凭什么是牛?”

答题的道:“这一句典出释普济《五灯会元》,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师曰:‘青山绿水。’曰:‘见后如何?’师曰:‘绿水青山。’是以为牛也。”

众人恍然大悟,心悦诚服。

做谜的笑眯眯地将一方琉璃水丞递给他。

皇甫思凝继续向前走,见到了不少别致有趣的对子。有的她顺口答出,得到花红,递给绿酒;有的在心里默默一想,八九不离十;有的绞尽脑汁,也没有一点分寸;倒是觉出了这个灯谜会的好处来。走到前头,看见一簇士人妇女围着一个条子,表情凝重,冥思苦想,不由也凑了热闹,看清谜题:“无边落木箫箫下。打一字。”

皇甫思凝有点诧异。按理来说,字谜应当是最好打的,总是会很快为人所破。她伫立了一会,自己也思索了几个字,发现都已被做题的否定了。那做题的环顾四周,无人解答,十分得意。恰在此刻,有人开口道:“这是个‘日’字,是不是?”

做谜的还没得意到一炷香的功夫,脸色有点发红,道:“是,是。”

有人忍不住道:“为何是‘日’?”

那人道:“这题首先要想通一个关节,萧萧乃是帝王之萧萧。”

皇甫思凝恍然。萧萧指的是齐梁君王之姓,萧萧下就是齐梁之后的陈朝,陈无边落木,这样一来才好想。难怪旁人久猜不中,这源头便容易南辕北辙。

那人道:“此谜埋线太多,过于晦阚,如此刻有人脚趾暗动,此唯自己明白,别人何得而知?这个谜题不好,不好。”

做谜的心生愧疚,垂头道:“这位老先生,是我的不是。”

老先生道:“不打紧,灯谜本就是为博京中一乐,不要将得失看得太重。”他其实并不算老。眉眼不太起眼,可能是四十岁,也可能是更年轻或衰老,有一种朦朦胧胧,教人雾里看花,总是记不清楚。他一身白衣,不是那种月光捣练的白,而是一种凄惨惨厉煞煞的白,哪怕是徜徉在这温暖喧哗人间烟火之中,依旧显得孤家寡人,天煞凶星。

皇甫思凝甚至不敢多加看他。眼见老先生的目光散漫一扫,忽然定住。

与此同时,凤竹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冷冷地回头一望。

皇甫思凝微微一怔,问道:“这位老先生,您认识她?”

老先生呵呵一笑。眼前灯火流光,令人炫目,皇甫思凝眯起眼睛,再下一个瞬间,那长者的身影竟再不见影踪。

皇甫思凝活见了鬼,眼露骇然震惊。忽然被人用力一扯,她回首,只见凤竹紧紧捉住她的肩膀,神色冷凝,好似生怕她下一刻就失踪了一般。

皇甫思凝顿时心软,拍了拍凤竹的手,道:“我在这里。”

凤竹道:“你在这里。”

皇甫思凝点了点头,又一次问道:“方才那老先生,你认得他?”

凤竹摇了摇头,又迟缓地点了点头。

皇甫思凝知道问她肯定得不到一个结果。旁人热闹依旧,显然也没将这边看在眼里,更加无从问起。她一贯不去自寻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烦忧,扯住了凤竹,一步步向前。

一处灯谜之下,花团锦簇,诸女云集,宛若百艳斗彩,万卉争妍。为首女子发似云堆,足如莲蕊,手持一柄金丝滚织的花面团扇,一身衣裙皆是织金重彩,上头绣满了月季鹦鹉,杨柳纤腰,玉臂半露,姿态别有一种妩媚妖娆,不像良家。有不少人窃窃私语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连唐十娘都出来了?”

“唐十娘?就是那位多少人一掷千金也难求见的唐琪琪?”

“‘坐中若有唐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院中若识唐琪琪,千家粉面都如鬼。’说的正是她啊!”

皇甫思凝本就喜欢看美色,一听大略是个花中魁首,顿时心动。正要上前看个究竟,肩膀却还是被牢牢抓着,一动也不能动。

凤竹道:“你要去作甚么?”

皇甫思凝道:“我想去看……”

凤竹的面庞欺近,眼里流着火树银花的灯光,似有金色流星,一如当日杀戮极盛之刻,道:“看什么?有我好看吗?”

皇甫思凝眨了眨眼睛,干巴巴道:“没,没有。”

凤竹这才放了手。

皇甫思凝后跌了两步,还是绿酒及时搀扶,否则说不定会当众摔个大马猴。

绿酒道:“娘子,这里人多眼杂,您且小心。”

皇甫思凝暗暗道:“我哪里需要小心旁人。”斜觑了一眼凤竹,她负手而立,不施脂粉,光风霁月,天然一段风流绝艳,绮丽姝色,比之唐十娘那就是日月之光比萤火,压根不能放在一起。

凤竹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见皇甫思凝看了过来,微微歪了头,情态如同豆蔻少女一样优柔静好。

自己捡回来的美人,打断牙齿也要把憋屈吞进肚子里。

心中暗暗惋惜不能亲近唐十娘,皇甫思凝带着绿酒和凤竹也走得差不多了,便随意上了一处酒楼。

这酒楼起势不高,有些破旧,难与怀霜楼媲美,两旁遍植一片竹林,不比别地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无处遮拦,此处是绿意空鳎滦逼澹钟难拧s杏稳嗽谥窳智白ぷ悖廾赖溃骸肮湃嗽疲骸墒澄奕猓豢删游拗瘢奕馐谷耸荩拗袷谷怂住!饩坡ス叛糯蠓剑肿嫡庋笃呓嗟闹窳郑杉魅艘欢ㄊ歉龇缪诺粗恕!

皇甫思凝不以为然。所谓“不可居无竹”,头一个这样讲的自然是超俗之人,可后头非要将此奉之为圭臬的,多少还是着相了。说到底,草木本无心,一切皆不过是人的臆想强加罢了。

倘若爱竹就是风雅淡泊,那皇甫云来就是世上最风雅最淡泊的人了——他书房后的那一片凤凰竹林,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皇甫思凝七岁那一年,令花见再度有孕,令莲华前来拜访探望,曾经孤身误入竹林,迷路了半个时辰,不知归途。他是武将之子,不愿哀呼求救,抽刀砍坏了十几株竹子,刀声竹声大作,引得人寻迹找了过来。

因为这损失的十几株凤凰竹,皇甫云来前所未有的震怒。皇甫思凝一度猜想,若非令莲华是令氏长孙,恐怕这辈子别想活着出皇甫府。

皇甫云来的这场巨怒,使得怀胎七月的令花见受到惊吓,动了胎气,当场血下不止,情况一度十分危急;月余之后,令花见因难产撒手人寰。令莲华也再不曾登门过一次。皇甫思凝曾经听说过他特意写过一首诗:“竹似伪君子,外坚中却空。根细善钻营,腰柔惯鞠躬。成群能蔽日,独立不禁风。文人多爱此,想来声气同。”

当年的令公子何其势大煊赫。他这样旗帜鲜明地透露出自己对竹的厌恶,自然应者如云。有人附和道:“恶竹应须斩万竿。”亦有人连竹笋都不放过道:“嘴尖皮厚腹中空。”一时之间,竹在京城之中是人人厌弃,家家鄙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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