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鹘收回鞭子,烦躁地拽了拽手中的牵引绳,红色的瞳孔不爽地盯着蔺润之,咂嘴:“接着说。”
蔺润之顺势坐在长凳上,一双温润的褐色眼隔着桌子看向虞重水,歉意地笑了笑。
“不仅如此,玄灵秘境还改变了进入方式,从甲至癸分为是个门,每扇门后对应一处地狱。”
地狱共有四类:八寒地狱、八热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这类传闻一直流传于凡人界,至今未能有人证实。此刻蔺润之言辞凿凿,不禁让众人心里浮起一丝错愕。
虞重水沉思,佛家中的地狱为了惩罚有罪之人,以生前所犯罪行的轻重来决定受罪时间的长短;罪重一分,世间便长一倍。
她并不会质疑蔺润之消息的可靠性,因为她十分了解这个人。
“所以慕容宫主您不能杀这几个人。”蔺润之拱手作揖:“这会加重您的罪行。”
虞重水看着这一幕,有些想笑。她还记得慕容鹘极好面子,堪堪止住了上扬的嘴角。
若是这么说,慕容鹘在四大地狱里走一遭也无法清算她的罪孽吧。
慕容鹘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了解事情轻重,却不想在青年面前失了面子,色厉内荏:“不需要你的好意,区区地狱而已,本宫什么没去过。”
蔺润之自然是好一番夸赞,惹得慕容鹘心里毛毛的不舒服,却也不能继续发作,只得扯着妖物离开客栈。
方成衍朝蔺润之作揖致谢,语气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且不顾对方阻拦,强行将族内的命帖塞给他,再三恳请他不要推辞。
一场闹剧就在无声无息中解决了,旅客心怀各异地四散开,厅堂里很快只剩蔺润之一人静坐。
“留步。”他抬眸注视着虞重水的背影,视线落在两人相握的手掌上,语气分毫未变:“叙叙旧吧,阿水。”
*
二十年能改变什么。
对于仙人来说,只是漫长寿命里微不足道的片段,只是修为的更进一重,而对于凡人来说,朱颜苍老,英雄迟暮。
蔺润之温和地直视着虞重水,她一丝未变,如同最初认识那般纯粹热烈。谦和的姿态,包容的眼神,一如当初吸引他的那样美好透彻。
自那一别,他便忙于魔界琐事,历经了多次的动荡斗争,他不得已使雷霆之势解决了所有的隐患,才能抽出身来好好审视自己。
“你的修为是怎么回事?”蔺润之推过去一盏茶,神色平淡温和。
虞重水狐疑地盯着他毫无破绽的脸,从他的眉毛打量到下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自在,蹙了蹙眉:“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了接茶盏,她不得不从慕稚儿手中抽出手掌,在后者黯淡的目光里抿了一口茶水,压下心头的不满。
蔺润之的目光移到慕稚儿身上,两人视线微微交错,又很有默契地移开。
“这位是你的新灵宠吗?”蔺润之呷下一口茶,薄唇微挑,明知故问。
虞重水一顿,下意识地觑了慕稚儿的脸色,解释:“我弟弟慕稚儿。”又朝向蔺润之颔首:“魔界掌门蔺润之。”
两个人谁也没动,静默了很久,直到虞重水都觉得有些怪异之时,慕稚儿才率先起身,向蔺润之作揖:“久仰大名。”
蔺润之笑着用指尖将他推回去,二人面上皆是恰到好处的笑容。
至于心里在想什么,也只有双方才清楚了。
虞重水谈话的兴致不高,慕稚儿敏锐地察觉到了,为此颇为欣喜。
他一直对方才蔺润之的称呼耿耿于怀,以至于现在还有些心神不宁。
阿水,这是很亲密的称呼。
至今为止,也只有虞掌门这般唤过她。
蔺润之叫她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意外,好像对这个称呼十分自然。
为什么,他是谁?
不满的情绪在察觉蔺润之频繁注意虞重水时达到了顶峰,他忍不住握住女子的手,想从中汲取一些温暖,好遏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很确定的知道,对面的掌门同样觊觎虞重水,他们拥有相同的眼神和欲念。
唯一不同的是,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展露出自己的态度,而自己却不行。
灵宠,就是像慕容鹘手中的怪物,肮脏又下贱。他却因为有了半分人类基因,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更为肮脏的思想。
慕稚儿沉默地看着虞重水与蔺润之熟稔地交谈,心里既酸涩又煎熬,空荡荡的手心冰冷一片。
二人已经谈及年少时的任务经过,那些令人难忘的开怀的冒险,总算是让虞重水提起了精神。
她幽幽地感慨道:“还是你活得滋味啊,见了那么多,我自那之后就一直呆在风停山,偶尔才做任务。”
一做任务就碰上了另一个魔鬼张仲昭,这事不提也罢。
“哪里叫滋味呢。”蔺润之眯起眼,语气莫名:“我还是更向回到当初跟你一起冒险的日子。”
说着,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愣怔片刻,面色微赧,难得多了一丝期盼:“那份契约,你准备什么时候兑现?”
契约?
虞重水眼中迷茫片刻,看着对方微红的面庞,脑海里灵光一闪。
婚契!
她顿时如临大敌,先是回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慕稚儿,又看了看面色有异的蔺润之,眉头紧蹙。
“有兑现的必要吗?”
蔺润之捏扇的手紧了紧,红晕退了大半,只余一双半阖的眼盯着面前的女子,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完全不要在意。”虞重水随意地摆手:“那只是年少不懂事的玩笑话,谁也不会当真的吧。”
但是至少她曾经当真过,因此与蔺润之失联后才会那般愤怒郁闷。
“我当真。”蔺润之抬起眼看着她,仔仔细细地描摹她的轮廓:“我一直都想......”
虞重水烦躁地起身,语气冷漠:“如果你还要说这件事,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蔺润之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以至有些愣神,让慕稚儿钻了空子拉着虞重水上了三楼。
厅堂里彻底安静了。
*
蔺润之自嘲似的哼笑一声,缓缓扶助额头。
他猜得到虞重水会责怪他,毕竟一言不发消失二十年,上仙也没这么好的脾气。
他没猜到虞重水已经不在意他了。
从她眼里,蔺润之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欢喜和惬意,反而只有疏离,或许夹杂着不告而别的愤懑。
......但至少没有远离他,已经很好了。
至于那个半妖,蔺润之扯了扯嘴角,真的很刺眼啊,那副粘人的模样。
虞重水清点了自己芥子中的保命法器,陈列开来,没忽视慕稚儿欲言又止的神情,说:“想问什么?”
慕稚儿攥紧了手心,声音微哑:“蔺掌门......”
虞重水取出一块宝蓝色的护心镜,拨弄了两下,漫不经心道:“我们是世交,从小就认识,三十年前定了婚约。”
她逆着验光,黑色的长发被光芒印成深褐色。
慕稚儿不得不承认,他们真的很般配,一样的温和内敛,只是一个像暗藏玄机的平静海域,一个似炽热耀眼的匣中珍宝。
“但是那只是个玩笑。”虞重水用手帕擦了擦灰,牵起慕稚儿的手掌,将护心镜塞了进去:“他还当真了。”
慕稚儿怔怔地攥住微热的镜子,不解:“为什么?”
虞重水好笑地轻拍他的面颊,亲昵地捏了捏:“什么为什么,我不喜欢他了。”
稚儿这两年成熟了不少,鲜有露出刚才那番呆呆的模样,看得虞重水手痒痒。
青年很快回过神,眼神一寸寸亮了起来,他不想去追究“曾经”是否喜欢过蔺润之,至少现在......
现在姐姐是和她在一起,并且也不爱慕别人。
这让他嫉妒扭曲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像是久旱之地得到了雨水的滋润,晕乎乎得不知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