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眨眼间过得很快,宫里竟然派了教习嬷嬷上门,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他要选秀了。
人活两世,一些习惯实在是刻入骨髓,现在再来纠正,简直就是折磨人。
方邮的姑姑方青是个四处为家的侠女,听说这件事也是快马赶来。他们虽然对选秀十分反感,但毕竟是当今圣上的命令,他们不敢不从。
时间就像白驹过隙,一眨眼是一个月都过去了。
后院里的迎春花也开始抽条,冒出了一些花骨朵。
方邮的礼仪终于是能勉强满足教养嬷嬷的要求了,但是她骨子里还是那副放松懒散的模样。
在新的一轮训练结束后,方邮疲惫地坐在凳子上,丝毫没有形象地扇着扇子。
画翠在偏院里接受赵嬷嬷的指导,也是叫苦不迭。但她从小就受过奴婢的礼仪训练,适应起来非常简单。
方邮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这个月真的是非常难过了。
没想到就连先踏出哪只脚,摆出哪只手,微笑的弧度,眼珠偏转的角度,都要符合规矩,不能有一丝偏差。
她翘起二郎腿,脚尖在裙摆下晃来晃去。
学这些有什么用呢。
皇帝爱的不就是陈汉仪那副天真自在,无拘无束的模样吗。
方邮撑着下巴,招手叫来申七。
“后天你就要送进宫里了,你还有什么要准备的,都要赶紧备好。”
申七半跪在地上,应道:“奴知道了。”
申七是父亲给她挑选的暗卫,负责保护她的生命安全。
“父亲会把你的的路都铺好,但是你一定切记,可以交好,但是一定不要交心,千万不要把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方邮知道申七的武功深不可测,但是这孩子还是一副没有长开的呆头小子,她害怕的不是明面上的刁难,而是背地里的陷害。
申七的结局那么惨,不单单只是因为他对方邮的绝对忠诚,像是一只忠心的狗跟了一个狠心的主人,在不必要的时候也能把他舍弃;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深宫里复杂诡谲的漩涡了。
方邮不是个好人,但是她对认定了的自己人是极其护短的。既然要把申七送进宫,那她就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忠诚。
她托人带了封信,信里表明了自己入宫是身不由己,也希望李存恩不要再挂念自己,他值得更好的姑娘。
跟她一起来的徐千诺还没有消息,她在赌对方扮演李存恩,这封信就是一个信号。
信封里还附着一张银钱,也足够他进京赶考的开销了。
也是苦了他了,时隔多年还需要自己高考。
方邮本来想过几天就送过去的,但是想到书生固执的性格,信就在梳妆匣下多压了几天。
开了春,皇城举行完祭祀活动,人们穿上了鲜艳的衣服,喜迎着新年的到来。
这一年方家没有了以往的喜庆,尤其是方父,几乎都没有在家里呆过,似乎忙的焦头烂额。
没过多久,城门大开,几匹快马从皇宫奔出,朝全国各地发送喜报。
还有半个月,住在江北这一批的秀女就要进京了。
这一天来得很快,当方邮早早地被拉起,画翠轻柔地梳着她的青丝,方邮才有一种恍惚的真实感。
似乎......要上战场了。
她今天穿着鹅黄色的袄子,梳着娇嫩可人的发髻,眼角微微泛红,看着秀色可餐;这套就是陈汉仪承宠时穿的衣服。
自己毕竟不能百分百还原陈汉仪的风采,既然这样.......
陈汉仪就不能留。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手指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她向来不自诩圣人,所以告诉自己这是任务世界,杀个人而已......
*
方邮被画翠扶着,一步一步走向轿子。
昨日递给李存恩的信件,现在应该到了收成的时候。
“方姑娘!”
方邮身体一颤,愣着没回头,千万是徐千诺,她不想再等了。
李存恩衣衫凌乱,似乎是刚收到信就急忙赶来,他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信封,面色急躁。
“你、你要进宫了吗......”
你的速度太快了,我还没反应过来。
他说这话时面色虽然苍白,但眼神是雪亮的,这个走路习惯就是虞重水,他没有赌错。
即使已经互相确定了,他们还需要顺着剧情走下去。
他看见面前的女子颤巍巍地转过身,已然是泪流满面。她沉默着摇头,眼眶通红。方邮转身,再也不去看身后的男人,背在身后的手比了个ok的手势,看似慌乱地钻进马车。
清晨街上人不多,方邮也没担心这事会被传扬出去。
马车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风吹起了窗帘,李存恩看见车内人鹅黄色的肩膀,两人的战线是一致的,她在宫里如履薄冰,自己也要在朝堂上仰首贴面。
江北离京城自然是不远的,但是方邮等人停停走走,花了一个半月才到达皇城脚下。方邮掀开帘子,看着嬷嬷把碟书递给守城的侍卫,后者胳膊一挥,整队人就进了高耸入云的城门。
主战场到了。
路上戴着帽子的书生意气风发,或昂首,或哀叹戚戚,方邮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今年这里就会多了一位前途无量的大丞相;而她,则会成为风光无量的贵妃娘娘。
——五年后。
方邮扶着步摇,身边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眼巴巴地瞅着地下跪着男人。
“都下去吧。”
太监宫女们弯着腰,悄无声息地从阆苑殿退出去,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徐千诺站起来,一把搂住小娃娃,在她脸上亲了两口,看着姿态慵懒的虞重水,委屈地说:“我们都三个月没见面了,你也不说想我。”
虞重水白他一眼,丹蔻染红的指甲轻点桌面:“别贫了,西南战事怎么样,我们的任务今年能结束吗?”
徐千诺依依不舍地放下两人的孩子,虽然他很喜欢这个女儿,但假的终归是假的,任务结束之后他一定要让虞重水给他生个真的。
“元军大败,粮草尽断,算起来不出两个月就能打到京城来。”
到那个时候任务就彻底结束了。
虞重水笑着点头,伸手钩住他的肩膀,吐气如兰。
“真好。”
有人支撑陪伴的感觉,真的太美妙了。
*
多年之后,方邮倚靠在落雪的门槛上,回忆起自己与李存恩的初见。
傍晚,江北上空飘着细细密密的小雪。
方邮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虎丘,脸埋在里面,明亮的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画翠搀着她,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叹道:“这雪来的这么突然,江北又要多上不少的灾民。”
方邮抬头望天,一片雪花掉在她的眼里,冻得她一个哆嗦。
她沿着已经被扫干净的地面,慢慢走向大门。
侍卫都穿着厚厚的袄,看到她们俩,鞠了个躬:“小姐您是要出门吗,这么冷的天,当心冻坏身子。”
画翠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侍卫大哥您真逗,我家小姐可不是纸做的。”
说话的侍卫红着脸,呐呐地开了大门。
方邮弯了弯眼,语气柔和:“这天儿确实挺冷的,明个我让后厨给你们做点汤暖暖。”
侍卫顿时露出感激的笑容,目送着方邮两人离开方府。
“小姐,您这是要去赈灾棚吗?那里不安全。”画翠看着主子的脚步丝毫不停顿,有些担心。
路边的商铺大部分都关了门,只有米店包子店还在开着,但是因为寒冷的天气,几乎没有客人。
方邮捻了捻自己的指尖,道:“整天发愁,当心变成丑姑娘。”
画翠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大度地不与方邮计较。
天灾人祸是躲不过的,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都缩在小小的棚子内,蓬头垢面,眼中满是对生活的绝望和恐惧。
这个棚子是搭在城东的一座破庙前,破庙也被清理出来,安置灾民。
棚子前搭着两口大锅,锅里咕嘟嘟地煮着米粥,旁边的桌子上是慢慢的馒头,桌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等着发放粮食的灾民。
方邮站在路边看了一会,正准备转身离开,谁知道一个灾民突然大叫出声:“是女菩萨来了!”
......然后呢。
街上人并不多,但是客栈老板的大嗓门可是人尽皆知。
“我呸!你个穷酸书生也想赊账?你有钱吗?”
接着就是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被丢出了客栈,摔在地上。
“就你还要参加春闱?这不笑话吗?你连吃都吃不上了,还想着劳什子荣华富贵,给老娘滚!”
方邮勾起一个笑容,掐着时间开口道:“阿婆,您又在发脾气了。”
客栈门口那个胖胖的身子突然灵活地转身,看向方邮。
“我的姑奶奶,你怎的过来了?”那婆娘说着就朝方邮走去,丝毫不在意脚边倒在地上的书生。
方邮打了个手势,从画翠身边错开,边走边道:“阿婆,你怎么欺负人呢?这书生看面相不是坏的,您这嗓门可是真真把我虎到了。”
张金花尴尬一笑,但是很快就理直气壮起来:“这书生在我客栈住了许久,今个本该付了房钱,谁知他说自己的钱袋被人偷了,要报官。哎呦喂,这不是砸老娘的招牌嘛。”
方邮将帕子放在手上,伸手似乎是要搀扶那个书生:“抱歉,男女授受不亲,希望你不要介意。”
那书生闹了个红脸,想看到洪水猛兽一般猛地起身,却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手足无措地站着。
方邮收起帕子,笑道:“外面冷,我们进客栈再说。”
书生偷偷觑了方邮一眼,开口:“这位姑娘,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是李某的事,还请姑娘不要沾惹此事。”
张金花瞪上了眼睛,她似乎又要开口大骂,但是被方邮一个眼神憋了回去。
画翠小跑过来,对那书生说:“你这呆子说什么,这家客栈可是我小姐的。”
李存恩怔怔地抬起头,看向对面年轻美貌的姑娘,却在和对方对上视线之后,整个脸都烧红了。
方邮隐去眼里的微光,语气很是柔和:“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就进客栈商讨一下此事吧。”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本,小心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给了李存恩。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李存恩愣愣地接过沾着香气的书,心脏砰砰跳:“小生、小生姓李名存恩,家住河南洛阳”
方邮眼神温和地看着他,红唇微张,细细咀嚼着他的名字:“李存恩……”
李存恩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被紧紧地攥住,不上不下地极为难受。这个普通的名字在女子嘴里吐出,更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让他口干舌燥,心跳不已。
“好名字,存恩存恩,看来公子您的品行一定很好。”
方邮见李存恩已经进来,于是挑了个靠里的位置,挨着火炉坐下了。
“公子请。”
李存恩有些恍惚,他揣着自己的书,却觉得有千斤重。
张金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重重地嗤笑了一声,一下子把李存恩惊醒,让他无地自容。
方邮似乎没有看出不妥,给李存恩沏了一杯茶,推了过去。
“公子此番进京,是为了春闱?”
李存恩抿了一口茶,压下心里的躁动,道:“是的,初春将至了,再不出发小生就迟了。”
方邮撑着下巴看着他,一言不发。
李存恩捏着杯子的手逐渐缩紧,青筋都若隐若现。
画翠坐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调戏呆头书生,乐得咯咯直笑。
方邮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没见过比你还呆的人,你这样怎么参加春闱呀。”
李存恩哑着嗓子:“小生记事开始就饱读诗书,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
他觉得面前笼上了一层阴影,慢慢抬头,就见方邮那张明媚的笑脸近在眼前。
李存恩急急向后退去,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张金花坐在不远处,哼了一声:“没出息。”
方邮收起了逗他的心思,道:“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用这么害怕的。我们来谈谈那件事情的解决办法吧。”
李存恩双手都放在腿上,身体紧绷,很是拘谨。
他明显感觉自己的内心在狂跳,有些超脱自己的控制。活了十六年,他第一次碰到这种强烈的情感,让他茫然,却又似乎乐在其中,不能自拔。
“我……我现在就收拾行李,搬出去,不打扰姑娘生意。”
他说着就起了身,胳膊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
“哎?我没让你走啊。”方邮拽着他的胳膊,强硬地把他塞回凳子上。
李存恩的脑袋“轰——”地烧开了,他眼神飘忽,完全不敢看方邮的脸。
“你要是这么走了,怎么专心准备春闱啊?”方邮坐回自己的位置,失笑道:“李公子若是信得过我方邮,就安心在客栈内住着,一切费用都从方府扣,公子只需静心读书,考取好名次。”
李存恩有些蒙了:“可是、可是我们非亲非故……”
方邮道:“我们都是大魏的子民,理应为国家做出贡献。今个公子您进京赶考,明个朝堂上就多个为民造福的好官,我做这事,是为了大魏考虑,你只需受着便可。”
她见李存恩还是皱着眉头,便说:“如果公子还觉得心有不安,那么就算我给你的人情可以吗?将来我向你讨回来。”
李存恩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站起身,郑重地鞠了一躬:“感谢方姑娘出手相助,如有来日姑娘遇难,小生定当拼尽全力。”
方邮捻了捻手指,看着面容稚嫩的未来尚书,心情颇好地笑着。
真是个呆头书生。
她缓缓闭上眼,面前似乎还能出现对方通红面庞,不知不觉睡着了。
便再也没能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