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莉拉似乎辗转难眠。
沃恩在躺上床好一会儿后才察觉到这件事。一如往常,两人之中是先由沃恩躺上床,待他开始打盹后,莉拉才静静地钻入被窝。但和平常不同的是,沃恩和莉拉之间持续出现了一段空隙。
在睡眠的过程中寻找暖和的东西,似乎是莉拉在无意识之中采取的行动。今天在沃恩钻入被窝后,他的背部一直没有感受到少女的体温,这也代表了在躺上床过了三十分钟后,少女依然在黑暗之中无法成眠。
他愣愣地思考起其中的差异。看来一边是代表有意识地拉开距离,另一边则是会下意识地依附他人的寂寞心态。
烙印在莉拉心底的恐惧,想必还是没有彻底地获得痊愈吧。就算是能妙手回春的名医,也无法在一天之内治好骨折,而就算做了再多祈祷,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上达天听。
如果说——他开始自虐地思考起来。就算与自己在一起的生活能缓和她的心伤,那也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然而,这确实也是只能通过与他人交流才能治愈的伤口。
所以莉拉不会在沃恩还醒着的时候钻入被窝,也不会在自己睡着之前碰触沃恩。但一旦坠入梦乡,她的身体就会贴上沃恩。
想到这里,沃恩中断了自己的思绪。在不是为了工作的状况下去解析他人的内心,实在不能说是健全的兴趣。况且,莉拉所烦恼的事情肯定和他刚才所想的内容无关。
“不过,需要去思考的事情确实是不少啊……”
有些事情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思考,有些话题也不适合在人群和喧嚣之中思考。像是未来的规划、企图舍弃的东西,以及伴随而来的苦涩,肯定都是属于这类范畴之中。
既然如此,沃恩该做的事情就很明显了。
他坐起了身子,感觉就像是从浅眠之中蓦然惊醒,打算找水喝似的。沃恩以一副不在乎身旁装睡的莉拉的态度站起身子,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再怎么说,你这装睡的演技也太烂了吧。”
莉拉似乎过于在意闭紧双眼和僵住身子的姿势,因此,她的眉头皱得像个在思考终极难题的哲学家似的,她似乎还停止了呼吸,所以肩膀和胸部一带也没有任何起伏。
要是继续待在房间里,她搞不好会窒息而死。沃恩这么想着,又眺望了莉拉的模样好一阵子。直到莉拉的肩膀开始不住颤抖的时候,沃恩才离开了房间。
关上房门后,他姑且沿着阶梯往下走。
“好啦,这下该怎么办?”
在这深夜时分还有营业的店家,大概也就只有赌场了。由于口袋里还有些零钱,他打算拿这些钱当赌本玩玩,但身上穿的却仍是睡衣。
“没办法,看来只能真的去找点水喝……哦?”
来到一楼后,沃恩眨了眨眼睛,他在理当一片寂静的空间之中感受到了人的气息。
他来到了兼作聊天室和食堂的一楼饭厅,在这个摆放了好几张桌椅的空间里,有人正坐在桌旁。之所以一时之间认不出那道凝视着暖炉火光的背影,是因为那人放下了平时扎起的长发。
“啊,沃恩先生。”
察觉到走入饭厅的沃恩后,菲莉维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回过头来。
她的嘴边挂着莫名的笑意,脸颊正因暖炉火光以外的理由泛红。她身旁的桌面上放着空了一半的瓶子,以及注了半满的玻璃杯。
看来她似乎是正在独自小酌。沃恩在想了一下后,轻佻地举起了手。
“嗨,要是不好好睡觉的话,会有很多地方长不大的。”
“说得你喜欢大的一样……”
沃恩像是要她别在意似的耸耸肩,他感觉到有一丝丝的不对劲──总觉得有某种理由让他不太自在,同时找了张菲莉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虽然只是便宜货,不过要来一杯吗?”
说着,菲莉已经站起身子,自顾自地走向橱柜,取出了一只玻璃杯。她随意以衣摆擦了擦杯子,倒入了反射着黑色光泽的司陶特啤酒。
菲莉轻巧地举起杯子说道:“呃,要为什么干杯呢?”
“为我们不变的爱。”
“很好,为我们不变的爱。”
铿──两人轻轻碰杯。真是调戏起来毫无成就感的女人──沃恩叹了口气,喝起了司陶特啤酒。
独特的焦糖窜过鼻腔,苦味在舌尖上扩散。以前的他讨厌这酒的苦味,但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喜欢了。这算得上是自己成长了吗?若是如此,成长的本质就是习惯原本讨厌的东西吗?──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些许无意义的想法。
“那么沃恩先生,您在这么晚的时间还穿着睡衣下楼,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任谁都有无法入眠的夜晚吧?”
沃恩话中有话地表示自己睡不着。
然而,菲莉像是看穿了他的谎言似的抬起眉毛。
“原来如此,莉拉也似乎有许多事情需要烦恼呢。”
“哎,差不多就是这回事。”
“沃恩先生,您掩饰事实的功夫并没有您所认为的那么高超,就连我都多少看得出来呢。”
虽说他没像在赌场那般绷紧神经,但像这样被一眼看穿,还是会让人顿失自信。
他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我?”
说着,他总算察觉了挥之不去的异样感的真面目。
他看向坐在身旁的菲莉。她的脸色相当柔和,这不只是归功于酒精的放松作用,就连原本堆砌了那张冷漠面孔的──类似干劲的情绪也一并不见踪影。虽说她并没有露出多么诡异奇特的表情,但呈现的气质确实和平时大不相同。
该怎么说呢,现在的菲莉看起来就像是个自然、普通且随处可见的女人。
这就像是坐在身旁的熟人忽然变成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般。感受到几分困惑的沃恩开口问道:
“你平时的个性上哪儿去了?”
菲莉先是不置可否地侧起头,接着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轻声笑了出来。她的笑法也不像平时那样处处带刺,而是与年纪相符的快活笑声。
“若您要说‘平时’的话,这就是平时的我。”
沃恩看不出她像在说谎的表情变化,也找不出说谎的理由。
这么说来,她平时的言行举止真的只是演技,眼前的模样才更贴近菲莉原本的性格。
“原来你是会戴上假面的人啊,真是让我有点意外。”
“毕竟我姑且也算是一名女性呀。”
“不过,你为什么要扮成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啊?”
菲莉的视线有些模棱两可地挪向天花板──也可能是在注视上头的客房。她犹豫了几秒钟,似乎是不知该不该说出理由,但最后仍开了口:
“那是为了大小姐而扮演的。不对,应该说是为年幼的大小姐吧?”
“那丫头现在也不过是个小鬼。”
“是这样没错,但我是指比现在更年幼许多的时期。那时老爷和夫人还在宅邸,大小姐还只有这么点大的时候。”
说着,菲莉将手掌作势挥了挥。
“那时候,不管是宅邸里的女仆还是出入的宾客,都远比沃恩先生莅临时还要多上许多呢。每天每天都得和繁多的宾客会面,女仆的人员也常有更替,对于年幼的大小姐来说,最伤脑筋的问题就是──”
“记不住人吗?”
“没错,以前的大小姐完全没办法把人的长相和姓名对上呢。”
看到现在的爱丽丝,沃恩就难以想像她记不住他人长相和姓名的模样。但换作是爱丽丝,应该也无法想像沃恩险些在暗巷饿死的孤儿时期吧。
菲莉以豪迈的动作将司陶特啤酒一饮而尽。
“因此,当时的我──啊,我们家是佣人家族,所以我从小就会出入宅邸。总之,当时的我就想到,我该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名字变得好记,并和大小姐站在同一阵线。”
以名字作为第一人称、对其他人都明确地加上敬称、装出疯癫的样子在旁辅佐──原来如此,经过说明后,她伪装自己的理由和目的也跟着明朗了。
“不过,在大小姐满十岁的时候,我就停止这样的行为了。因为随着大小姐变得懂事,我也变得不需要在旁协助了。”
“不过,你最近似乎又变回──呃,那个有趣的个性了啊。”
回应他的是极为阴暗的话声。
“因为大小姐当上了代理当家。”
“……这样啊。”
无主地的土地,以及那片土地的主人身份──因婚事和权利而引发的风波,害得爱丽丝·唐宁的双亲丧命,她也不得不背负起与年纪明显不符的重责大任。
“在葬礼结束后,大小姐一直都没有哭。于是呢,看到她那副模样的我随即想到,要是没人把她当成孩子看待的话,她恐怕就会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是当家了。”
菲莉想必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才会摆出对待年幼时的爱丽丝的态度吧。
宛如默祷般的静谧沉默,弥漫了饭厅数秒的期间。菲莉像是不想被这沉重的气氛束缚般,发出了碰撞声拿起酒瓶倒酒,再次一口喝干。
“哈啊──”
菲莉稍稍露出了笑容。
就沃恩看来,这与平时的她显得格格不入,更像是贴近她真实性格的笑法。
“哎——不过这也要告一段落啦!不仅那个混帐鹰钩鼻的企图以失败告终,大小姐的负担也没以前那么沉重了,我再也没必要以菲莉作为自称了呢!”
蓦地,菲莉的笑意减淡了几分,填补上来的是寂寥的情绪。
她再次倒了一杯司陶特啤酒,凝视起那漆黑的湖面。她就这么趴到了桌上,缓缓地吐出气息。
“啊──换句话说,今天不是为我们的爱干杯呢。真遗憾,这是为大小姐的独立所做的干杯。”
菲莉轻巧地对沃恩举起玻璃杯。
沃恩原本想揣度她的内心,随即摇了摇头。她与孩提时代的诀别,就只该发生在她的内心才是。沃恩转而拿起自己的玻璃杯,用力敲上了她手中的杯子。
“那就干杯吧。”
“好的。”
铿──一道混浊的闷响传遍饭厅,随即消失无踪。菲莉灵巧地以趴伏的姿势喝干了酒。沃恩估算了一下菲莉从他抵达之前喝到现在的酒量,看来明天还是别期待她能好好工作了。
他看着被长发包覆、看起来极为怪异的菲莉的轮廓,说道:
“不过你也真辛苦啊,虽说出发点是为了服侍的主人,但要像个硬币般切换着完全不同的两种面孔。”
“也没那么辛苦啦。况且,虽然像我这样判若两人的例子并不多,但任何人多少都是有些改变的。”
“是这样吗?”
“就连沃恩先生的眼睛,也不是打从出生就混浊得像是腐烂掉一样,不是吗?”
“原来毒舌才是你的本性……”
呵呵呵──菲莉发出了混浊的笑音。
“无论要称作成长也好,要说是变老也罢,只要活在这世上,想维持一成不变就是很困难的事。应该说,既然围绕着我们的世界会不断改变,那就算想维持原本的自己,也还是会逐渐有所改变的,不是吗?”
沃恩缓缓地舔了一下苦涩的酒。
“……”
“哎呀,您怎么了?”
“没事,只是在奇怪的地方被你的发言伤到了。”
沃恩在继承养父留下的诸多教诲后,就一直严守至今。这些教诲有时会受到欢迎,有时会受到指责,一路走来也受过了各种评价。一回想起这段历程,终究还是会带来几许痛楚,同时也需要花费心力从这股疼痛之中抽离自己。
看到沃恩夸张地按着自己胸口的动作,菲莉轻轻吐出了舌头。
“呵呵,毕竟沃恩先生是黑暗世界的永久居民呢,要是勾起您不好的回忆,还请让我致歉。”
看到她的表情,沃恩蓦地心动了一下。
说起来,这应该要归咎于落差太大的关系吧。沃恩已经很习惯菲莉那些疯疯癫癫的举动了,为此,一旦菲莉显露出正常的态度,他就变得格外难以自持。在理解这点后,沃恩随即说服了自己,并努力维持着冷漠的表情。
“啊,不过,这也给沃恩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说着,菲莉抬起了头。那垂着眉角、充满歉意的表情对沃恩来说相当陌生,让他眨了一下眼睛。
“哪里麻烦了?”
“我之所以装出那样的性格,终究只是基于我和大小姐的私事。虽说我还是有所留意,但仍是对沃恩先生多有失礼之举。”
“我又没挂在心上。说到举止失礼的部分,我也是不遑多让啊。”
“您若大人不计小人过,那便是我的荣幸。”
沃恩打量着这么开口的菲莉。
由于她平时的态度总是充斥着胡闹的味道,因此沃恩鲜少对菲莉认真,但这么静下心端详后,便能看出她有着相当端正的容貌。
而且他们在聊天时相当合拍。应该说,在他身边的就只有身为奴隶且不能出声的莉拉,以及基本上还是个孩子且不谙世事的爱丽丝而已。虽然和她们的对话并没有让沃恩感到不满,但沃恩原本就是个轻浮且爱开玩笑的男子。在他随口胡诌的时候,能有个不将之当真并回以随性回应的对象,相处起来也会愉快许多。
除此之外,沃恩并不认为自己的自制力有好到哪里去。毋宁说,只要不至于触犯养父留下的教诲,那他就毫无节制可言,是会沉浸在稍纵即逝的快乐之中的性格。
“不过,既然扮哪一面都没关系的话,就维持原本的那个样子吧。”
“咦,是这样吗?虽然由我自己开口有点奇怪,但那样的态度不会太过分吗?”
沃恩皱起眉头,不知该不该坦白真正的理由。他最后之所以选择据实以告,纯粹是因为让微醺的脑袋去想谎话很麻烦。
“因为我不怎么相信自己啊,而且还对美色毫无抵抗力。在这般种种风波缠身的状况下,我实在不想因为对别人家的女仆出手而节外生枝啊。”
有好几秒钟的时间,菲莉整个人僵住了。她的脸颊薄薄地染上一层红晕。
下一刻,菲莉所展露出来的表情可说是神乎其技。她在脸上贴上了宛如面具般的冷漠表情,同时只以声音带出笑意。
“呵呵,失礼了。菲莉的确能明白欲火如野兽般猛烈的沃恩先生的心情,不过,您若是希望菲莉今后依然要伪装自己的性格,您是否该展露更多一些的诚意呢?”
“是是是,我可爱俏丽的菲莉小姐,为了避免您在疏忽大意之中受小人侵犯,是否能请您再维持这样的性格一阵子呢?”
“虽然诚意有些不够,哎呀,真拿您没办法。毕竟菲莉是个能干的女仆嘛。”
身为女仆的能力姑且不论──沃恩叹了口气。
光是菲莉方才符合年纪的表情已经变得遍寻不着这一点,其态度转变之俐落就让沃恩感到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