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黑暗之都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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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以个人的名义观察这个地方,你可以当我是个民宿学者。”杜恩只回答。

说话的时候,他保持着温和的无奈神情掩饰自己,并且不着痕迹地度量对方、评判对方。只要他还在思考,他就没有一秒不是在从他身处的环境汲取他所需求的一切。他会保持恰当的距离感、恰好地介入对话、巧妙地引导话题。他会揣测对方的反应,然后对比对方实际表现出的反应,根据结果他会不断修正前者,直到这两者毫无区别为止。

这是个漫长且持续的过程,不过他总是很有耐心,——从没有其它人比他更具备耐心。

和情绪变化反复无常的蒙扎相反,和其它人说话的时候,这位玛蒂尔医生的声音总是很轻,并且缺乏情绪起伏,像个缺乏生机的死尸或木偶。杜恩明白,个中理由并不特殊,只是她觉得这样说话会令那些病人和来客感到诡异、神秘。她是个家传咒术的继承者,她需要这种神秘感来维持敬畏,——以及地位。

毕竟,救死扶伤的恩情永远只能说服一小部分人。

看得出来,诊所面积有限,所以东西都摆放得很拥挤,漆成灰色的墙壁颇有些陈旧曝皮,沉重的书架上摆放着几个渗出血迹的玩偶,还有各种各样天文、物理、化学、解剖学的仪器。这些仪器在在白炽灯光下像是巨大蜘蛛的肢体,从柜子的顶端伸展出来,相互纠缠、相互混杂在一起,投下尖锐的阴影。

事实上从这些摆设就能看出,这个医生不止是医生。

渗着血迹的玩偶和人体模型自不必说,根据他这一两天的观察,大抵上都是填充着人体血肉来呼唤邪灵附身的凭依物;人体模型旁摆着做成眼睛形状的光学仪器,从第一印象判断,是用来探查人眼所不能见的怪异之物的仪器;书柜各层零散摆放着用酒精浸泡在罐子里的十来个人类胚胎,很像是些巨大的毛虫,其中有些由于诅咒或疫病而畸形,恐怕一生下来就是死胎;在书柜顶端的角落,还能看到两个可以旋转的空心天球仪,明显这不是工业时代的科学产物,是古代星相学家玩弄占卜术的道具;在最左边,放着可能是给孩子玩耍的小兔子玩偶,当他把眼睛转开的时候,那东西嘴角露出了相当邪性的笑。

这一切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深刻的隐喻和美学意义,而是会化作一系列刻板符号的综合体,一页页书写在人物一旁的叙述性文字。他没有在看它们,而是在读它们,将繁复的图像分割、延伸,从中提取出关键性的描述。

玛蒂尔生活的环境是组成他眼前此人的一部分,只要读懂它们,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让他更为深刻地评判这个医生。而只要读懂这个医生,他就能用视线彻底剥去她脸上的皮肤,从肌肉的蠕动深入思维的运转,让她成为一个给出条件然后得到结果的复杂模型。

自从借着把蒙扎送往诊所的借口来到旧街深处,一直到现在,杜恩已经遇到了很多人,并且借此把握了从诊所到旧街外环的大致环境。

和旧世一样,并且以他眼前的医生玛蒂尔和蒙扎的师父约洛卡为代表,这个依扎兰还是遵循着地位越高、人格就越谨慎复杂的大致原则,偶尔会有偏差,但总体符合规律。这种规律在上位者受教育的程度远高于底层时尤其明显,并且加剧了阶级的分化,使他眼中并无差别的人类分裂成天生的苦工、贵族、资本家和平民。

就拿蒙扎举例,如果不是她遇到了贵族出身的督察约洛卡,让她能够接受每个贵族子弟必须接受的完整教育,那么她终生也只能当一个港口的苦力。过度操劳和营养的缺乏会让她早衰,失去成为猎手的资质,然后她会和另一个同为苦力的男人生下另一个小苦力。倘若她还指望着后代摆脱底层阶级的话,他们可能会筹钱送孩子去附近的学校,然而这一切和她本人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这个世界和这个社会虽不如陷入世界大战几十年的旧世残酷,但也绝不是当初社会学者们理想中的世界。物资的匮乏、僧侣的摄政、外界环境的绝对恶劣,加上还要把大量资源投入对深层世界的探索和控制——要在这个世界活着,上位者得付出交瘁的心力来考虑政治斗争和关系网络,底层则要把整个生命都投入到劳碌和挣扎当中,只有那些在学校接受教育的人才能拥有闲暇。

至于蒙扎这种猎手,只是拿生死难料的搏命换取一个多月的闲暇罢了。

“这是个糊弄人的理由,你也是个糊弄人的神秘学者。”玛蒂尔用缺乏情绪起伏的语气评价道,“不过当然了,我也不能要求你这种出身的人跟我们这种出身的人真话。今后若有何困惑,尽管来找我咨询,——地方势力分布也好,辖区各部分的注意事项也罢,只要给出合适的代价,就没有什么是我不能透露的......”

“这地方要价最过分的不就是你吗?”蒙扎耸耸肩。

这医生说话声很轻,时常咕哝一些听不清的东西,时常走神,还有些像是半睡半醒。可是,既然她能活在这里,她心里的算盘就不会比其它人少。

“即便如此,也不要指望蒙扎,神秘学者。”玛蒂尔踮起脚尖,去取柜子顶端的绷带,“她是个令人绝望的家伙,一个月有二十九天都蜷缩在家里,不是看过时的老电影,就是躺在祖传的沙发上酗酒。”

“我出生在这地方,也从小在这地方长大。”蒙扎根本没抬起眼睛,看得出来,她从不在乎他人的眼光。“你胡乱发表评价之前,”她指出,“可否先征求我的同意?”

“你对旧街的认识不是还活在十年前吗?”玛蒂尔也指出。

“旧街就是个辖区长官只负责捞钱、负责跟地方势力勾勾搭搭的废旧垃圾场,”蒙扎把没有输完液的吊针拔出来,“哪怕再过十年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她又取了条绷带随便往手上一缠,“过这么久时间回来,我发现的唯一变化就是这诊所的老头子死了,换了个二十多岁还在摆弄毛绒玩偶的傻瓜。”蒙扎舒张了一阵酸软的手指,又把背心下摆拉到小腹上,朝他伸出手,“借把手,玩尸体的,我要起来。”

“真是无情的家伙啊,”玛蒂尔又用昏昏沉沉的语气评价道,“你原来都是找我借把手的来着。这就把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忘记了?”

“你说什么废话呢,玛蒂尔,你会像这家伙一样教我你们的咒术吗?”

医生朝杜恩侧过脸来,略带困惑地眨了眨眼。

“的确如此,”杜恩点头说,“我答应教导她。”

传授内部知识是学派的禁忌,不过,他不属于任何学派。

“学派的真知不是仅限于内部交换吗?”玛蒂尔提问。

“我的知识都是我自己的。”他笑笑,伸出手,抓住蒙扎的手把她往上提起来。“你呢,来自某个学派的玛蒂尔医生?”

“家族传承,”玛蒂尔边说,边取了几支装在玻璃管里来历不明的药剂,“一些把人的肢体和内脏填在玩偶里召唤邪灵的小把戏而已。对端着喷火器出海烧烤的猎手来说可能没有多大意义吧。不过,我想,只要可以在旧街里勉强保护自己就行。”

她当然没在说真话。

“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小把戏,或是用你的小把戏换一些同样有价值的小把戏。玛蒂尔医生,我可以和你交换你的真知。”杜恩说。其它人听到这话,会以为这是神秘学者之间的玩笑。但作为僧侣在这时代的延续,她应该知道,真知意味着一个学派编织咒术的理论体系基础,——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警告。倘若她知道这话的意义,她就不能无动于衷,哪怕深更半夜也会在犹豫中辗转反侧。

玛蒂尔后退了一步。犹豫半晌之后,她把脸转向蒙扎。“你明白真知的含义吗?”

“我当然明白,”蒙扎握着他的手站起来,又不可置否地一笑,“这可是个热衷于求知和冒险的读书人呢,虽然我也被这读书人打得够惨......”

“你这次实在是惨得过份,不过你总是能活着。”玛蒂尔顾左右而言它,声音小的像是蚊虫低语。她在刻意回避他的视线,这个不经意间的提议对她来说太过荒谬,甚至让她一时之间无法应对。

这种家族传承的个体和学派不同,不需要太多顾虑,如果换成哪个学派的成员,杜恩也会换成更谨慎的应对方式。

“我总是活蹦乱跳,玛蒂尔,”蒙扎肯定地回答,“哪怕你死了我也不会死。”

“接下来呢?......又要恢复你平时的生活了?”

“不,接下来我会给这人卖命。”蒙扎指指杜恩。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也是你的安排吗,搜查长?这个住在旧街的猎手是你给我提供的切入点?

“有这回事?”尽管如此,他还是提问。

“咒术,还有咒术背后的真知......我也不是没见过神神叨叨的神秘学者,我当然知道它们价值几何。”蒙扎往墙壁上一倚,一只脚向后蹬起了墙。“这可不是挨一顿打或者一起走过几步路能够补偿的事情。”她摊开手,“最关键的是,我讨厌人情,也不喜欢欠谁什么,更不喜欢拿天知道存不存在的友谊当借口。既然你愿意指点,那你想干的脏活我都可以按你吩咐去做,只要给我留点半夜看电影的空闲就行。”

“为什么我需要吩咐你去做脏活呢?”杜恩耸耸肩。

“就算要把我扔到这诊所里,你也不该待这么久,”蒙扎回答,“你不该出现在最近局势绷得很紧的旧街,——看到门那边堆积的尸体了吗?平常是不会这样的。最关键之处是,你不该带着我们亲爱的搜查长的意志出现在旧街。”她咋了咋舌,朝玛蒂尔转过脸去,“我说清楚点吧,玛蒂尔,我们都不是傻瓜。你是想继续在鬼地方赚取你可怜巴巴的地下势力人脉,还是要迎接其它辖区长官对旧街的整治?”

医生眨了眨眼,又往后退了一步。“我可以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没那回事,”蒙扎握着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拽过去,“从他毫不避嫌地在你这儿提到印记的时候,我就当你什么都听到了。”

“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挚友吗?”尽管快要脸贴着脸了,玛蒂尔还是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为什么要把我牵扯到这种麻烦里呢?”

“正因为是肯定会波及到你的麻烦,才要把你牵扯进来。”

“我又不能做什么,况且......嗯......你不是和那位辖区长官很不对付吗?”

“你能做很多事,另外,虽然我不喜欢艾洛莎其人,但我很喜欢她挑选的海外孤岛。”

“你真是个疯狂的家伙呢,蒙扎。”玛蒂尔缓缓摇头,“但是你又能在这儿做什么呢?就算艾洛莎是卡洛尔金融区的辖区长官,她也不是旧街的辖区长官。她不能把一支全副武装的治安队伍开进来,然后剿灭这些地下势力,而且......她还要和奥索里斯掰手腕。”

“但是在这场游戏中,”杜恩忽然说,伸手拦住蒙扎,让她松开医生的手腕,“你不隶属于奥索里斯,医生。我不想逼迫你去做什么,因为我实际上也不能逼迫你去做什么。”无论何时,表现出适当的谦虚总是能获得好感,示弱则能作出铺垫,为之后的发言作出巩固。“但我知道一点,你身处这场事态的中心,你牵扯着很多、很多错综复杂的势力,而且你的决定非常重要。”

甚至不止。

这两天拜访诊所的人来自旧街各地,有黑港苦工结成的民间行会头目,有走私商会的线人,有世俗黑社会的小头目,有无名邪教的边缘人,还有盘踞在灰色地带靠经营非法走私为生的没落家族。也许他们相互之间并不熟悉,也许他们只把这诊所当一个便捷的流通处。不过,他只需要寥寥观察和搭话就能看出每个人的隶属。

这里是一个交汇点,也是个捷径,能让他迅速完成在旧街落脚的第一步。他和这医生认识不久,并不适合以她为契机往外延伸,不过蒙扎可以,——她非常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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