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场戏已经演完了,不过,剧院还会排演新的剧幕。它存在于此。它蜷缩在这个被诅咒的世界的边缘似乎已经很久了,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然而只要剧幕还在上演,只有这些剧幕还能让它得到满足,它就不会感到饥渴和疲劳。
可是剧幕会结束的,它们终究是会结束的,倘若要说为什么的话,——很简单,战争来了。
今夜,它依旧坐在这座剧院的舞台上,面向黑暗阴森的观众席。不过在它面前的不是演员,而是一张张沾满鲜血的手术台,刺眼的灯光照亮了它们血迹斑斑的表面。观众席上的座位都被撤掉了,放满了病床,这是一些瘸子、瞎子、残疾者、战后幸存的精神受创者、像老人一样拄着拐棍的孩子、半死不活的重伤者,——一个个面色煞白,表情麻木、绝望和驯服。痛苦的哀鸣声不断起伏,空气中到处都是酒精和血的刺鼻气味。
这就是今年的剧幕,在剧院里上演着属于战地医院的剧幕。
此时二楼没有灯光,但它能看到一个戴面具的身影在眺望楼下这惨绝人寰的一切。戴面具的人在寻觅它,在剧院后台整齐堆放的一具具尸体中呼唤它。
“虚己,”那声音说,“到这里来,到这里来......我给你准备了身体,那是个胎儿。”
巨大的黑色时钟钟摆在它头上高深莫测的空间里划过,充满了好奇、贪婪和渴望。
......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记忆似乎朦胧起来。
杜恩离开客舱的小房间,穿过幽闭的舰船长廊。在长廊尽头,他推开镀铁的大门,来到可以俯瞰底层轮机的铁栏杆一旁。堆满煤渣的肮脏地板被十多座熔炉的火光映红,倾斜的墙壁都裸露着黑色的钢铁结构和铆钉,像是一个怪兽的甲壳。从穹窿垂下的锚链俨如一条条巨蟒,锚钩尖锐生锈,布满油污。滑轮嘎吱嘎吱地响,铁铲挖起满地煤炭,熔炉轰隆,焦油沸腾。自熔炉大火的反光和煤油灯照耀中,船工们往来离去,黑影不停晃动。
这时代的船只和当年没有任何区别。
他闭上眼睛,体味着焦烟和舰船熔炉带来的模糊暖意,在这个黑暗的纪元,也许待在肮脏的熔炉一旁反倒更使人安心。但是这样的思考和他该做的事情没什么关系。他对蒙扎的研究,其实也可以暂且告一段落,后续之事必须等她醒来再说。今天是返航去依扎兰的最后一天,很快他就会抵达依扎兰这座人口规模庞大的工业都市。对杜恩来说,进入复杂的社会体系就等于踏上一条康庄大道,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人心更简单、更容易洞悉的东西了。只要操作得当,他很快就会拥有截然不同的力量。
然而他刚睁开眼睛,最近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就出现在他眼前。
“真是不同寻常,不是吗?”艾洛莎提问。
他摊开双手:“我很困惑您究竟在指什么,搜查长。”
“我的属下有很多自认通情达理,不过,从没有一个愿意在船工劳作的熔炉旁多待哪怕一天。”
杜恩笑笑:“我只是来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艾洛莎也笑了。她往他身前跨出一步,近得又让他感到了对方温暖的呼吸。然后她把食指抵在他喉咙上面,压得他喉骨凹陷了下去,带来一丝刺痛。“昨天我来巡视轮机的情况,”她说,“无意之间,我听到我们的船工哈莱尔先生斥责你这么一个神秘学者,他说,——‘你完全不懂港口生活究竟有多困难!’他的口气很奇怪呢,就像你是他的亲兄弟,而非刚见面不久的陌生人。”
杜恩知道,所谓的无意之间不过是心照不宣的玩笑,他敢肯定,这段时间搜查长一直在盯着他。她想要从我行为的背后审视我这个人。
“于是呢,我就这样听着你和船工们随意交谈。”艾洛莎续道,就这么用她空洞的蓝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花了很久时间我才听出来,——船只还没返航的时候,你就已经把依扎兰的港口区、矿区、老街都探得一清二楚了。”
杜恩扬起眉毛,然后叹口气。“我毕竟当了很久间谍和刺客。”
“真的如此?”
“真的如此。”
“只花了不到一天,你说话的语气、肢体动作的习惯、言语的腔调、口语话的用词就全都和这些船工一模一样了,好像你本来就是他们的一员,好像你本来就出生在依扎兰,好像你在老街里一个世代都是船工的家庭长大......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我以为刚才的回答就能解释。”这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你觉得这种解释我就能接受了?”
“我觉得很多问题你不需要追根究底,搜查长大人。”
“这个回答也很难让人接受呢,虚己。”
“‘虚己’这个名字已经不适合使用了。”
“没人会听到的。”她笑笑。
“即使没人会听到,”杜恩强调,“也不适合使用了。”
“那么你可以把它当作我和你之间的小秘密,就像那块上古时代神给予北方王国的护身符一样。私下相处的时候,我会用‘虚己’这个名字提醒你,让你记得自己是谁。这样不是很有心灵相通的意思吗?”
“我还未有此荣幸。”
“我可以想象,你现在很想把我推下去,然后把尸体扔进熔炉里,是这样吗?”
“无论我怎么设想,”杜恩用挖苦的语气说,“都比不上您把一个仰慕者弄成了泡烂的腐尸。”
“这也是个只有少部分人才知道的秘密呢,”艾洛莎边说边推门离去,又示意他跟随在后,“考虑到蒙扎还在昏迷中,你能告诉我,是谁把它泄漏给你的吗?”
“我通常不出卖别人。”杜恩说,像个无声的影子一样跟上她的脚步。
“除非?”
“除非能完全置其于死地。”他和侧过脸来的搜查长短暂对视一眼。
我的确是这样的人,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眼睛在说。
“那还真是遗憾,”艾洛莎无比惋惜地摇摇头,“我毕竟不能为了这种小事就把一个同僚害死。”
“我认为你可以为了任何理由把一个同僚害死。”
她眨了眨眼:“那么换个说法好了,唯独对你不会,你觉得怎样?”
“如果我在你的眼中还是个无从替代的工具,我就同意这话。”
“真是冷淡无情的说法啊,”艾洛莎也摊开手,叹口气,“我都把这么多私人秘密告诉你了。”
“秘密也是有区别的,有些秘密埋藏得更深,绝对不可告之他人,有些秘密只是看似重要,纵然危险,在恰当的时机也能用于博取信任,——只要敢投下赌注。”
她抿嘴一笑:“我总不能一开始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就男女关系而言,这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吧?”
“我只想请你给我一些实际的东西。”
这人把表情收敛起来的速度比他还快:“你想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的蒙扎小姐,让她成为一个视你为父亲或老师的孩子,让她除了你以外不会去相信或依靠任何人。而我们的戈巴尔先生,他是你已经完成了支配的受害者,我说的对吗?”
她把蒙扎单独派出来,是为了让她当我的牺牲品,她要观察宰执大人临死前遗嘱的可信程度。现在,她几乎完全确认了。
预料之内的洞悉,杜恩想到。在他还不认识这女人的时候,这女人就已经认识了他,并且认识得相当深刻。这都是托北方王国宰执大人的福。当年在一场本该同归于尽的刺杀行动里,这位战争的发起者和他达成了交易,他们互相宽恕了对方的命,并帮助对方得到更多利益。包括至高王的遗址在内,有很多情报都是他借助宰执大人的眼线取得,但这同时也让他暴露了更多。
杜恩本以为千年的黑暗足以让很多东西消失,但他没有想到,尊敬的宰执大人竟然这样对他念念不忘,临死前都要嘱托后人找到他栖身之处。而她的思维方式,她把自己的一切都隐藏在面具一样的脸孔下这件事......很可能是他们家族一代代延续的训练。
对她来说,我是个祖传的......
这种想法让他一时之间很难接受。
“我可以不去问责你在做的事情,——或者说放任,”艾洛莎续道,“不过相应的,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这也能算实际的东西?”
“如果我对你要求严苛点,虚己,那么你必须待在我宅邸里面,身处我的视线之内,除此以外哪里不许去。”
“这样你就无法让我去做任何事了,搜查长大人,——费尽心思弄来一个不能用咒术的保镖,这有任何意义可言吗?”
“当然很有意义哦?因为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带着你亲身涉险,并保证你不能在我手中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另一种选择呢,我会让你去单独为我做事,其中发生任何的插曲我都不会做声——我只要结果。”
杜恩看了她一会儿,艾洛莎面带柔和的轻笑和他对视。“什么结果?”他最终问。
“和你对话果然很有意思呢,那么说简单点吧,虚己,在我的辖区有个很麻烦的地下势力影响了我的政治声望。从旧街盘踞几百年之后,他们把手伸到了金融区。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把它们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