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洛卡盯了这人一阵,然后收回视线。他推开猎手佛尼尔斯,又跨过年轻人的尸体,朝船舷那边走了两步。提灯照亮了黑暗的海面,把化为血池的甲板映得通透。脑中盛满血浆的邪物倒在几十条支离破碎的人面虫尸首中。到处都散落着残肢断臂、失禁的粪便、血迹和污秽的味道。
“虽说我经历过的外派任务也不算少,”他对艾洛莎搜查长说,“但是,你这边发生的事情总能让我大开眼界。”
“您总是话里有话地敲打我呢,”她反问道,“这又是何必?说到底,风险总是和机遇同行,无法分开。若非如此,我们又怎能找到这么多资源为依扎兰提供补给?聚居地又何必提供这么多的报酬和这样好的奖励?”
“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我是为了城市的安全和民众的生活环境,为了文明的薪火能够延续到后世。”
“真的?”
“真的。”艾洛莎笑笑,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难道您不是吗?”
“你反问我,是为了让我来不及质疑你这自述的真实性吗,搜查长?”
“您若是非要怀疑我的自述,我也不会作出缺乏实际意义的反驳,阁下。可是,既然我给出的结果和我的自述并无区别,也就是说我的确挽救了依扎兰数次严重的物资缺乏,那么,个中理由如何,这样的事情很重要吗?”
“我还是不相信你,不过,我不否认你这话的正确性。”约洛卡顿了顿,想灌一口威士忌,却发现鼻腔里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和粪便恶臭。“但是有些问题,”他最终把瓶塞塞了回去,“不能用这种理由来弥补。”
“那是什么问题呢?”
“你能看到很多东西吧,搜查长。可你明知会出意外,却从来没有关心过这帮年轻人的死活,只是放任事情发生。”
“年轻人太多了,”艾洛莎平静地解释道,“我来不及提醒每一个人。况且,船只能够容纳的人和物资都很有限。若是太多人连自保的能力都欠缺,我的队伍就会变得脆弱过头了。”
“很多年轻人......”
“很多年轻人是抱着出人头地和提高社会阶级的期望来到了这里,”艾洛莎用无动于衷的语气说,“对他们来说,必要的不是为依扎兰寻觅物资补给,而是挥霍自己多余的私人情绪,亦或是像求偶的雄孔雀一样展示自己并不算高超的能力。可是,您难道不知道,所谓的搜查队,既不是什么荣誉的象征,也不是什么旧世的骑士,而是套上了钢铁项圈的私掠队吗?”
求偶的雄孔雀......听得出来,她在说梅罗夫。看来他可怜的学生不仅没有从搜查长心里收获任何好印象,反而被记了一笔账。
“你说话的方式......”沉默许久之后,约洛卡最终说,“让我想起理事会的上层成员。不,就算是上层也不会像你这样谈及下属。”
她轻笑一声,再也无话,也没有证实自己出身底层,并且是由退役猎手养大这件事的真实性。
不过,她居然在笑?
这时,猎手佛尼尔斯从船舱走出,把干净的衣衫送到艾洛莎手里。这个高个中年人是搜查长的老属下,沉默寡言,消瘦的脸长着突出的鹰钩鼻,一头灰白短发略显稀疏。搜查长把溅满污血的大衣脱掉,换上了镶嵌着厚毛领的黑色袍服。
从溅血的位置来看,她恐怕受过致命伤,然而从她毫发无损的状态来看,恐怕她也早就不能算是人了。
“约洛卡大人。”这时艾洛莎对他说,“情况差不多已经明了了,我要带队去处理接下来的事情,可以请您帮忙照应我的船只吗?”
她不想让我跟着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手段。
“当然了,我不在乎您是否怀疑我,”艾洛莎续道,“我只是在说我必须去做、您也必须去做的事情。”
“我没有意见。”约洛卡边说边点了支烟。
“佛尔尼斯,”艾洛莎吩咐道,“我离开的时候,你把船舱和甲板打理一下,带几个还活着的年轻搜查员把到处都是的尸体归拢起来。如果有人呕吐在地上,就让他们自己去清扫干净。”
一些刚从船舱里挪出来的搜查员听到这话,脸色越发苍白,还有人对他投来求助的视线。
“现在你们只管照她说的做。”约洛卡瞥了后方一眼,“如果有意见,你们可以考虑回依扎兰之后申请辞职。”
“约洛卡大人的意思是说,”艾洛莎补充道,“直到回依扎兰为止,接下来你们都不会有生命危险了,所以,还请各位放下担忧的心思,安心打理船只。”
这些人面面相觑,然后板着发青的脸,跟随几个老猎手去收拾甲板上浸泡在血池里的残肢断臂。如果这帮可怜的年轻人还有谁对搜查长心存仰慕,这时还想着“像求偶的雄孔雀一样展示自己并不算高超的能力”,那么,约洛卡倒要对他们表示由衷的敬佩。
这女人连他也感到寒毛直竖。梅罗夫可真是好眼光。
......
尊敬的搜查长来到他们身边时,红头发的少女,或者说本地的年轻土著,正对着她所谓的童年玩伴消失的地方发呆。这群漆黑狰狞的人面虫来得快,消失得更快,仿佛他们脚下的土地是一洼泥沼泽,它们都是沼泽里择人而噬的鳄鱼。艾洛莎带着一些猎手与他们的徒弟,步行来到这个所谓的利洛斯消失之处。搜查长伸手拂开积雪,端详了黑色的腐殖土很久。
蒙扎跟瓦卢斯打了个招呼,跨过自己周围一圈又一圈死去的人面虫残骸,手里紧紧拽着这个陷入沉默的少女,把她拽向搜查长。艾洛莎抬起脸来,转而端详这个希尔的神情,就像要看出她灵魂的真相和真实的想法一样。搜查长的白衬衫上溅了很多血,一头扎起来的浅灰色长发在寒风中飘摇。看来船只也受到了袭击,蒙扎心想,这都得怪那个白痴多嘴。
艾洛莎挥手让老猎手们退下,搜查员们动手收检地上的尸体,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走到蒙扎身边,朝希尔弯下腰去。“你遇到了杜恩·安菲里格?”她问,“是这样吗?”
“是。”看来这小鬼至少还知道该回答问题。
“你这位童年玩伴早就被附身了,是吗?”
希尔没有回答。
“真是遗憾。”艾洛莎说,不过表情中没有任何遗憾的想法。
还是没有回答。
“你对杜恩·安菲里格的印象是怎样的?”艾洛莎继续问。
这个问题似乎非同寻常,至少蒙扎没想通个中意义。她看到这个希尔抿了抿嘴,仿佛很不确定形容的方式,然后希尔瞥了艾洛莎一眼,皱起眉头来。“我不很擅长形容这个你们要找的人,但是,他......我想离他远点。”
搜查长饶有兴味地笑了,“你对他的态度,可不像是施救者和落难者之间该有的态度呢。”
“恩情是种没有太大意义的东西。”
“不,其实恩情的意义有很多,只是你不擅长把握而已。”
这个叫希尔的土著盯了搜查长一阵,然后摇摇头。“我知道的、并且能告诉你们的事情几乎都和杜恩·安菲里格无关,——您到底想问什么?”
“没什么,接下来我们要进入你们的圣山,你就跟着我好了。我们可以边走边问。”
这时候,蒙扎把剑搭在希尔的脖颈上,笑了起来。“你不觉得这个小鬼很可能也会异变吗,尊敬的搜查长?”
“不会,我看得出来,这是个不具备威胁的无辜少女,对吗,希尔?”
“我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希尔忽然说道,仿佛架在她脖颈上的剑根本不存在。
“但是你告诉过我们的蒙扎小姐了。”
“但......”
“我给你两个选择,希尔,”艾洛莎打断希尔想说的话,“要么我让蒙扎小姐在这里把你处理掉,当作我们死去了这么多人的小小报复。要么,你可以拿起枪,像你不久前对准你受诅咒的童年玩伴一样对准其它人。然后我可以既不让你魂归大海,也不让你去矿场当苦役,我甚至可以给你正式的编制和待遇。你的回答呢?”
这话不仅是让她手里这个小鬼惊讶不已,连蒙扎也一时无言,只能眯眼打量搜查长,想搞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这么说来,”年轻的土著问道,“我是你们这场冲突的受害者了?”
“很多人都是,”艾洛莎回答,“你在其中,其实算是格外走运的一个。”
“这么说来,地上的尸体就是格外不走运的吗?”蒙扎这时阴阳怪气地提问,“我倒是很好奇,我们这里还会有多少格外不走运的人呢,艾洛莎搜查长?”
“不会了,蒙扎。”
“我是个实际的人,”她却回答,“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东西。”
“可以哦,这很简单。那么你能往前走一步吗,蒙扎?然后把手给我。”
蒙扎挑起眉毛。“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说,——你只相信你看到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