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扎兰的搜查队?”这人问,勉强对他笑笑,眼镜镜片反射着昏暗的火光。
谢伊尔语,虚己想到,不过用词和发音都稍有区别。考虑到用词和发音的区别在语言的衍化中相当常见,即使这不是共和国北方地域的谢伊尔语,至少起源会是。既然对方的语言他能听懂,这就说明,工业革命纪元末期的文明还未断绝,——当然了,也可能是苟延残喘。
他经常以最坏的可能性揣测问题。
“我、我和其他人都失散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你知道该怎么离开这地方吗?”
虚己没听过依扎兰这个称呼。他既不知道搜查队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今这地方究竟是哪里。不过,他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就好像他焦急不已,并且他们都对诸多名词、称呼心领神会。
他看到这人奋力喘了口气,声音好似个哮喘病人临死前的挣扎。听到虚己这么说,这家伙的神情顿时面如死灰。“你们......失散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慌忙逃跑了很久。”虚己用咳了好久才咳出来的干涩声音回答,他向来擅长面不改色地编故事,“等到它们不再追我的时候......我已经找不到方向了。”
“你们也遇见那东西了?”对方面目惊恐地伸了伸脖子,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要看虚己身后是否跟着某种无形的恐惧。看得出来,这人也是个经验丰富的探险家,可惜运气不佳,遇到的事物远超过他能承受的能力。
“都死了!好多人都死了!”虚己语无伦次地喊着,“我、我甚至没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走在最后面,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情况之外的怪异,”对方挣扎着往后靠了靠,吐出口带血的唾沫,“我本以为勘探这里不会失手,谁能想到,这种小岛屿里会有从深层来的邪灵?”
深层的邪灵?虚己想道。虽然他很疑惑,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僧侣们没有教给他的东西实在太多。当务之急不是和这人讨论深层的邪灵,他得找到出路。
“你还有能力站起来吗?或者我可以扶着你。”虚己脸上挂着心有余悸的表情,“我想我们得一起走,这里......这里实在不太安全。”
这人皱起眉头:“然后找到出路,你是这么想的吗?不,我不认为,我逃了很久才逃到这里,无法再去冒险。你最好想个办法联系到搜查队的其它人。”
“我没把握。”虚己说,他根本没有办法联系所谓的“搜查队的其它人”。
这人摇摇头,似乎还相信他是个初出茅庐的搜查队员,对任何事都缺乏信心。“我懂一点神秘学,我可以......帮你,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徘徊实在太危险了。”
虚己换上略带困惑的表情。这人是个密教僧侣?“你要怎么帮我?”
“靠过来点,我可以教你,这是个......很简单的仪式。”戴着眼镜的垂死之人低声说道,“我、我是......杜恩,杜恩·安菲里格。虽然当初聚居地西洛和你们依扎兰联络的时候,说我只是搜查队的成员,但我私底下会一些咒术。”
虚己脸上挂起更加困惑的表情,眉头茫然地舒开,打量对方表情下微妙的肌肉动作。他这时自我介绍,是为了让我放下警惕。
不过,咒术......
每次虚己听见这种词汇,总会涌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混杂着敬畏和厌弃皆有的情绪。神秘仪式自古存在,而荒林学派的僧侣就是神秘仪式的一种分支,他们擅长唤醒大地之中沉睡的恶念、痛苦和诅咒,愚弄从世界深层挣脱而出的怪异之物。
据说有的学派擅长操纵人类的灵魂和意志,将其注入死物之中,使受害者陷入永恒的折磨;有的学派擅长污染自我以延长生命,不过,代价总会让人陷入疯狂,形态遭受不可预知的扭曲;有的学派擅长将通过不可视的言语命令人死去,或是命人承受痛苦,陷入至死也无法摆脱的折磨,诸如此类。
然而不管是怎样的情况,这些神秘仪式的崇拜者永远都只能散播恐惧和邪异,制造痛苦和绝望。他们不是神话故事里的神或祭司,言语中只存在负面的意志,他们永远都不能像工业革命那样为这社会带来新的秩序和享乐。
尽管如此,虚己还是明白,僧侣们拥有诅咒般的力量。那是得付出代价、玷污灵魂、通过无比痛苦的仪式才能掌握的东西。
“我要靠近到你身边,你就能给我传授咒术?”虚己问,这是他欺骗我的谎言。
“可以这么说吧。”杜恩喘息着说,“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的搜查队还没失散太远,他们一定带着治疗的......”
“但是,朋友,”虚己皱起眉头,虽然他明白这人忽然心起恶念,但他还是挂着严肃刻板的神情,“你失禁了,地上全都是你臭气熏天的排泄物。万一我一脚走空,滚了满身屎尿,显不出我严肃正经的形象,那该怎么办?”
一阵沉默,对方低头看着腐殖土,没有说话。
墨绿色长草在地下风的吹拂中左摇右晃,火焰舞动,突然在浸满火把的松脂上发出炽烈的光。杜恩抿了抿溢出血沫的嘴唇,转而叹了口气,手指抽搐起来,就像在努力敲击出鼓点一样。
“我希望你多少能对神秘仪式的学者报以尊重,朋友,”这人露出凄惨的、但却是残酷的笑,“而且我希望待会你能不那么痛苦。若是你离得太远了,我让你离去得太慢,我可过意不去啊?”
噢,原来如此,那你是能够汲取活人生命的学者呢?还是能把血肉当材料的学者呢?虚己把眉毛打了个结。这个时代的僧侣们改名叫神秘学者了?“你想把你的排泄物捡起来投掷,然后熏倒我吗?”
“怎么,你觉得你很有幽默感吗?”
“我向来是个风趣幽默的人,你呢?”
“我不是。”杜恩咧嘴一笑,手掌、腕部和肩膀发出“咔嗒”声响。虚己稍往后退,看到他两端胳膊断裂,截面平整光滑——仿佛肢体本来就没有连在他身上。这两条诡异的血肉之物落在地上,白皙十指仿佛纤长的蜘蛛肢体般张开,蜷缩在长草中,每根手指的末端都有一张诡异的小嘴。
他看到这人断裂的胳膊末端相互嵌合,手肘朝后弯曲,手心仿佛人面那样面朝虚己的方向。那怪异之物顺其背后的墙壁跃至高处,一只手紧扣墙壁,手臂柔软得宛如没有骨头,随风诡异地摆动。
虚己抬头看去,仔细端详,火把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我猜这个东西不能用来联络搜查队,”他神神秘秘地问道,“你觉得呢?”
“但它什么都吃,”那只手发出薄如纸页的声音,“比如说不懂尊敬神秘学者的世俗中人。”
“我还以为你能欣赏我话语中的讽刺呢。”
“我更欣赏死人,如果你能让我恢复生机,那可就太好了。”
“我也欣赏你,”虚对他笑笑,“特别是你临时起意要拿我喂你的小东西。我承认,你直截了当的程度令我惊讶不已。虽然我也不是个好人,但这回你赶在了我前面,所以,现在我是好人了。”
在他们的对峙中,似乎没人注意到有人尸尾随虚己而来。但那蜘蛛似得肢体怪物忽然消失,仿佛根本不存在于原处。然后它就凭空落在门口踉踉跄跄拖着瘸腿过来的人尸身上,紧紧抓住它的头颅,抱住它灰白的面颊,开始捏紧。
虚己看着人尸发出痛苦的尖叫。黑暗之中血光闪烁,人尸的躯体逐渐枯萎、泛灰,挣扎着跪倒在地,扭曲的脸被向上拉开,脖颈径直转过一百八十多度,倒在泥泞之中。眼看对方挣扎得越来越弱,肢体还是徒劳地挥动,最后终于陷入沉寂,虚己发现,这个戴眼镜的神秘学者气色也饱满了些许。它就像一头被放干血的死猪。
“它死去太久了,实在太久了,”杜恩咳嗽着说,嘴角挂起微笑,那只手也跟着重复他的话语,“不过你是活人。你能让我恢复生机,朋友。”
“你说的对。”他笑笑。
然后虚己伸出手,把凭空出现在他脸上的肢体怪物捏住,拉下来,就像扯开一条忙着亲热主人的小狗。他把这条末端连在一起的畸形白蜘蛛从中掰开,撕得裂成四块。他把自己腰带上挎的骨刺穿进去,随手把它们扔到墙角的暗处,像竹节一样滚了好几圈。
“孽物。”虚己评价,然后转向杜恩·安菲里格。“我不知道为什么密教僧侣要改名叫神秘学者,不过,和很久以前的荒林学派相比,你们似乎也没有实质性改变。”
“你——!”
“好人嘛,总要在这危险的世界上想办法保护自己,免得坏人总是找自己的麻烦。”虚己往前走去,“你看,计划跟不上变化,令人遗憾,不是吗,杜恩?像我这样的好人,总会活下来。你这样的人,却总会满怀罪行和痛苦地死去。不过这也是死得其所,你觉得呢?”
神秘学者被他惊得直摇头,屁股在泥泞中不断拖动,靠着墙壁,想往后退。“等、等等——”
虚己在他身前蹲下来,用沾满锈迹的匕首尖端戳了戳杜恩保养甚好的脸蛋。“难忘的教训,不是吗?”他问,“我总觉得你们应该铭记历史,可你们却总是在遗忘。还记得你们在至高王时代经历过什么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我们可以——”
“令人痛心,虽然你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但你还是令人痛心。”虚己无比遗憾地摇头,语气中带着谴责和惋惜,“你想杀死我,我并不生气,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但你作为神......神什么玩意来着?哦,神秘学者,你作为神秘学者,竟然不通读密教僧侣的历史?”
“我的确不知道!还有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太久,我——”
“我以前只是僧侣的卫士。你明白卫士的意思吗?就是拿来使唤的奴隶战士。”虚己轻声说,并把匕首卡在他嘴里,逼他把话收回去。“杜恩,”他叹了口气,“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至高王时代对苏塔斯密教僧侣的压迫,你却说你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对我的侮辱。我很受伤,心痛不已。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继续活下来,拉低这个世界的文化水平。”
“等等,西洛聚居地派我是来当间谍,他们对依扎兰有——”
“我不知道依扎兰是什么玩意,也不关心他们会遭遇什么大问题。但你活着,我肯定会有大问题。”
“我们还奉了荒林学派的密令在找上一个纪元的死人!他们说一旦我们能找到任何线索,就能得到理事会的席位!我的家族!我们可以补偿你任何东西!”
虚己扭了扭脖颈,从他脸上露出怪异的笑来。“这么说来,你很幸运。”
忽然,他刚说完这句话,这人脸上的表情就消失了,仿佛是他的意识忽然死去了,——真正的死去了。“你是被诅咒者虚己。”杜恩毫无感情地说,似乎面目被某种早已存在的东西所占据。
沉默,他感到一瞬间的迷惑,诡异的迷惑。
“你带着至高王时代伤害我们的禁忌之物,对吗?”那东西继续问。
“不,很快我就是杜恩·安菲里格了。”虚己终于回答。
“也许吧,”他用寒冬石板一样的声音说,“但你最好知道,狩猎已经持续了一千年,直到你死去为止,约定才会宣告终结。”
他笑了笑:“如果我把划出约定的人埋入土中,狩猎也会结束。”
“你以为你能为我们做出决定吗?”
“那你以为,你能为我做出决定吗?”虚己无比忧郁地反问道。
“为什么不能呢,虚己?”
“如果你占据的这个人就这样死在我手里,那么在另一边,你什么也不会知道。”
“但你也不过是个凡俗中人。”那人使用杜恩的身体说,注视他的视线中带着遗憾和惋惜。
“你觉得你们不是吗?”虚己的笑容中突然带了几分凶狠,“虽然说知识就是力量,但连伟大学派苏塔斯,也只能在至高王的压迫下仓皇逃窜。你得知道,奴隶和主人的身份转换并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