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对黑暗和虚无实在没有兴趣。”蒙扎回说道。她推开门，从阳光苍白和寒冷的外面走进阴暗气闷的大厅，墙上绷着黑色的绸布，紧紧关着护窗板，差不多没有任何光线透得进来。看得出来自从鲁勉采夫一家被抓获，然后由瓦西里宰执下令处决，这人就一直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阴暗的屋邸里。

“里面空间很大，可惜房间大多都空着，买来完全没有意义。”蒙扎评价道，然后抬手指向老旧的木楼梯，“我们去楼上的工作室吧，那儿有壁炉，还有她在贝纳迪诺大学研修的书籍、材料和日志，——这家伙是学光学和天文学的。”

她登上楼梯，把杜恩领到紧挨着卧室的工作室里面，在熟悉的壁炉里生起了火。火焰腾起，发出噼啪的声响，照亮了这间阴郁的工作室，给人分外舒适的感觉。

“大致情况已经说明了，所以，你打算怎样开始这里的生活呢？”蒙扎问道。

“在谈论如何生活之前，你需要回忆这个身份所面临的困境，蒙扎薇娅。”杜恩说，“这是为了杜绝任何后患。”

她挑起眉毛，思索了一阵。“这家伙的记忆里有一些画面。”她说，“关于银行借贷的画面。还有一些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冲突。记忆里还有一个年轻的银行家——最初她的感情是仰慕，后来却开始痛恨。”

“资本挑战贵族的权威，在这时代相当寻常。”杜恩说，“很多家族都逐渐衰落，无以为继，庄园的农业经济受到近现代技术的冲击，加上土地经营不善，就会债台高筑。很大一批人在宫廷的位置被新兴阶级替代，却固执地相信自身血脉的高贵性，他们本身就无能，又拒绝从事不合贵族身份的职业。这批人中有一大部分想要寻觅颠覆秩序的机会，否定这个时代的现状。”

“这就是主因？”

“不，叛乱主因是宗主教对王权的屈从，这只能算是起因之一。”

“他们的阶级矛盾和接下来要发生的灾祸有关系吗？”蒙扎问。

“并非起因，但很这个矛盾致命。”

“这么说来，如果想介入事态，就必须介入银行家和贵族们之前的冲突喽？”

“不是必须的，但这样做能给我们带来很多帮助，所以这就是我们接下来的目的。在一片混乱中独自求生是非常不理智的行为。”

“混乱？”蒙扎追问，“所以混乱究竟来自何方呢？”

“是的，这才是问题，蒙扎薇娅。”他带着微笑说道，“我们即将面对一场恐怖瘟疫的历史重演，而这场瘟疫的起源直到千年之后也没有任何可靠的定论。就连僧侣们，也对此一无所知。”

“这么说的话，也许只是看似是瘟疫。”

“也许是，而且这也是一个问题。在一些信奉知识和真理等同的僧侣看来，探究历史中未得定论的大事件非常重要。”

“我明白，既然理由变得更多，介入其中的人也就会变得更多。”

蒙扎说。她往砖砌的大炉灶里扔进一条劈柴，忽闪的光晕掠过黑色的油烟，火焰烧灼木柴，发出噼啪声。尽管如此，从这里听着外面瑟瑟的风声和淅沥的雨声，还是让人觉得渗着一股子寒气。

......

少女时代对瘟疫的记忆折磨着她，和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情绪相混淆，多少令她有些精神错乱。斯维特莱拉本以为她会重历青年时代的战场记忆，却没想到统领将她送到了这个时代，——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代。作为传承已久的纯血军部贵族，她对父母的印象不算深刻，童年时代铭记最多的记忆，是寒冬时节在启示之门外大声呼喊的贫民，他们祈求卖身为仆，任何泯灭良心的事情都愿意干。他们甚至自愿刻下奴隶的烙印，以换得此后的温饱。有时候他们还会相互厮杀，好展示血性和勇武。

如今这年月，新的技术致使社会秩序迅速转变，资本肆虐，庄园和农田的压力逐年增加，越来越多平民出身的官员、学者和银行家出入宫廷，占据重要职位。难以想象在很久以前，她的先辈有着怎样的荣誉，——至少不都是流浪汉来祈求卖身为仆。不过也罢，往昔之事已逝，对她来说，旧世的社会变迁业已没有关注的必要。黑暗的时代过去了一千多年之久，当初如火如荼的理性和科学，也只能成为非理性的恐怖的陪衬。

从斯维特莱拉记事起，她就不曾遗忘过自己所见所历的一点一滴，尽管离去已久，但克里兰厚重城墙背后的街道她照样轻车熟路，闭着眼睛也能从头走到尾。街巷远比过去要窄，因为公路和铁道占据了大量空间，马车很罕见，斯维特莱拉唯一一次有印象的见证是在博物馆中。为了不让太多人注意到自己，她走的是小道。圣凯里苏斯宫和内城城墙之间有一道宽阔的沟壑，有时沟渠附近的草丛里能看到野生的蛇，这些蛇经常会成为她一时的玩物。

童年时代，克里兰未毁于瘟疫的时候，她常常在这段巷道里徘徊，穿过古老的石桥，俯瞰石桥下河水冲刷的鹅卵石滩。斯维特莱拉一年四季无论风雪都会来转一圈，但很多玩耍的少年少女却会在春夏时节成群结队地乱跑。她没有力量把这么多人赶走，但他们深知军部的存在，也不敢动手动脚冒犯她。只是无论怎样，靠近石桥时，限于孩童地步的口头恐吓或嘲讽还是免不了。

不管怎样，不管怎样，这些曾经令她不满的无知孩童都死于瘟疫，尸骨无存，少女时代的纠结情绪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压倒，再也不能复还。

她来到这儿停留片刻，只是因为瘟疫爆发后，她便再也没有回过这片故土。她经历得太多，他人看来惨绝人寰之事，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偶发的任务。她杀过无辜者，也杀过罪人，她更不能说死在自己枪下的人都罪孽深重，但有一点她明白，为了维护秩序，有些人必须去死，仅此而已。